第2章 九子于归 二

　　淳昀接过茶盏，撇开浮沫，轻轻呷了一口，只觉得唇齿留香，侧首听见殿外有动静，便问道：“同住的安嫔可回来了？”

　　兰因点头道：“先娘娘一步回来了——”她略微犹豫，“娘娘可要奴婢前去问候？”

　　话音未落，如絮便抢着接了话头，一边说着一边从门外闪了进来，“娘娘可别去！”她有些忿忿地对兰因道：“你没瞧见今儿回来时安嫔对咱们的态度吗？尽摆脸子，那模样清高得很，咱们先去问候的话岂不显得低人一等。”

　　淳昀闻言深深看了她一眼，缓声道：“嘴这样碎，你这想什么说什么的毛病怎的就是改不了呢。”

　　如絮撇了撇嘴，嘟囔道：“奴婢就是实话实说嘛......”

　　淳昀叹了口气，带了几分嗔怪，“你这番话若是叫安嫔的人听了去，岂不是落人口实说我管教不严，纵容你非议主子。”她斜睨了如絮一眼，“到时候着人来抓了你去问刑，我可不管你。”

　　如絮听了也不怕，只是微微吐了吐舌头，随即便笑嘻嘻地背着手走到淳昀身后，垂挂髻上的头绳穗儿也随着动作上下跳跃着。她替淳昀捏着肩头道：“奴婢知道，娘娘都是吓唬奴婢的，才不舍得不管奴婢呢。”

　　淳昀无奈地轻轻摇头，不再理会她。

　　兰因、如絮是淳昀册封前做淑女时，内府指给她的婢女，几月相处下来，虽还未摸透本质，但也知晓了一二，如絮活泼开朗略年长些，兰因年轻却是心细沉稳，两人性格一动一静，倒是可以取长补短，相得益彰。

　　淳昀孤身一人入宫，兰因、如絮对她伺候的也算周全，主仆三人颇投缘，所以私下里说话也就随性些。

　　兰因在一旁问道：“娘娘，那咱们一会儿还去安嫔那吗？”

　　淳昀想了想，温言道：“先不急于去拜访，等明日再作打算吧，想来一日劳顿，安嫔也该乏了。”

　　兰因答应了，转身下去传膳。

　　咸阳宫内，灯火通明。

　　皇帝与恭妃正对坐着在用晚膳，殿内伺候的宫人都打发下去了，只剩一个贴身侍女庭瑟在近旁布菜。

　　恭妃起身，亲手给皇帝舀了一勺粉藕煨大骨汤，巧笑道：“皇上尝尝，这是您最爱喝的。”

　　皇帝尝了一口汤，赞许道：“嗯，咸淡正好，斓意有心了。”

　　“咱们娘娘平日里就常常吩咐小厨房备下了这粉藕煨大骨汤，只为着皇上随时来用膳时，都能喝上心仪的。”庭瑟在一旁适时提到，替皇帝又布了些菜，恭敬道：“皇上您瞧，娘娘准备的，都是您素日爱吃的。”

　　铺着金线勾边花果纹暗红绸布的圆桌上，清一色儿都是用斗彩凌云白瓷碗盘盛放的菜肴，清蒸珍珠糯米裹丸子、酸辣嫩藕尖儿、酥炸千虾饼、干烧鳝鱼等等，皆是色香味俱全。

　　皇帝扫了一眼桌上琳琅满目的膳食，略略点头：“这些菜的确都是朕中意的，难为你时时刻刻记挂着。”

　　皇帝俊朗的面上含了打趣的笑意，“朕在你这儿的晚膳用多了，再吃尚膳监送来的，竟觉得索然无味了。你这咸阳宫啊，就是样样都好，即便是伺候的下人，时日久了，都瞧着比旁人宫里的要伶俐几分。”

　　恭妃嫣然一笑，不经意地抬手挥了挥示意庭瑟退下，方婉言道：“臣妾谢皇上夸奖，皇上喜欢便好。”她眼波流转，流露出几分娇嗔的意味：“臣妾还以为，有了新人入宫，皇上就不来臣妾这儿了呢。”

　　皇帝睨了她一眼，轻笑道：“怎么，你一向是大方的，今儿倒是醋海翻波，满屋子酸味儿了。”

　　“皇上惯会取笑臣妾，臣妾说笑话呢，皇上怎么还当真了。”她温言道：“新人入宫，皇上是该多陪陪她们，后宫雨露均沾才是好事。”她略微停顿，觑了皇帝一眼，小声道：“不然的话，皇后娘娘又该怪臣妾独占您了。”

　　“你倒是懂事，不过这事也是委屈你了。”皇帝搁下筷子，抬手揉了揉有些酸胀的太阳穴，“张孚敬要朕效仿古代帝王，在天下甄选九嫔，这一入宫就入了九个，怕是皇后要头疼了。”

　　恭妃见状，体贴地起身走到皇帝身后，玉手纤纤替皇帝轻按着，心里虽起了微妙波澜，却依旧平和地答道：“臣妾不委屈，张大人也是为了皇嗣着想，为了大明的江山社稷，九嫔入宫，想必很快就能给宫里添上小皇子，臣妾想皇后娘娘宅心仁厚，此事又事关大明的国本，想必会理解的。”

　　一时间，两人静静无语。

　　‘笃、笃’，皇帝轻阖眼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黄花梨桌面，发出顿顿的沉闷声响，似敲击庙宇里经年常伴青灯古佛的木鱼。

　　一缕夜风悄然穿殿而过，忽而晃得烛火一闪。

　　恭妃冷不丁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疾走到皇帝面前，‘扑通’一声跪下，惶然道：“臣妾有罪。”

　　皇帝微抬起眼，瞥了瞥跪着的美人儿，只是淡淡道：“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又有罪了呢，起来罢。”

　　“臣妾不敢”恭妃盈盈拜倒，似泫然欲泣，“皇上春秋鼎盛，臣妾却在此妄议国本，再加之为皇上诞育子嗣本来就是臣妾的分内事，臣妾却多年未能再有孕，无法为皇上分忧，臣妾罪该万死。”

　　皇帝轻叹一声，亲手搀了恭妃起身，徐徐道：“此事若真归罪起来，倒不如说是皇后身为六宫之首，没有诞育皇长子以做表率。”

　　恭妃面有愧色，目光楚楚几欲落下泪来：“臣妾不敢非议皇后娘娘是否有过错，只知一切追根溯源，都是臣妾的福薄，所以臣妾腹中的小皇子，才会不足三月便小产。”忆及昔年伤心往事，恭妃亦是忍不住携了绢子轻拭眼角。

　　皇帝见此，心有不忍，伸手将她揽入怀中，恭妃温顺地将头倚靠在皇帝的肩上，“过去那么些年了，不提也罢，倒是爱妃因着那次小产后，身子便一直虚弱，该好好将养才是。”

　　“臣妾多谢皇上关心。”恭妃婉然道。

　　早有伶俐的宫人悄悄点上了侍寝专用的醉悦胧情香，室内充斥的熏香气息愈加浓烈绵长，如一坛上好的美酒使人沉醉迷离。恭妃玉手轻轻摆弄着皇帝颈前的盘领，大有几分撒娇的意味，柔声道，“夜深了，皇上今晚便宿在臣妾宫中吧。”

　　皇帝微微颔首答应了，恭妃眸子一转，看似流露了几分为难与揣测，道：“不过今儿晚上照规矩，皇上该去坤宁宫的，皇后娘娘那边——”

　　皇帝微一扬首，不以为意道：“皇后那边，朕会叫黄锦去知会一声，今夜就不过去了，爱妃无需在意。”

　　恭妃面上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欣喜，闻言温婉一笑，顺从地答了声‘是’，便款款携了皇帝向内室走去。

　　夜色浓稠，如点染了一方上好的墨砚，深深研碾却难以晕开，虚掩的窗外树影斑驳，廊下是上夜的宫人昏昏欲睡的身影。

　　落锁的宫门外，是一条条深邃幽静的狭窄宫道，苍凉的月光洒下了一地朦胧的白霜，白日里因错被罚提铃的宫女们，单手拎着沉重的铜铃，排成一列行走于此，在寒峭的深夜里，如鬼魅飘过一般，只着素色单衣正步徐行，和着清脆的铃声，一遍又一遍地高唱着“国泰民安，天下太平。”本是吉祥的话语，其声却似怨似泣，忽远忽近，悠悠地回荡在静谧的宫闱里，让人听不真切。

　　因着跟教引嬷嬷学礼仪，住在宫中也有些时日了，可册封后的第一夜，依旧是漫长且难熬的。

　　淳昀在陌生的寝殿中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索性坐了起身。

　　床榻外上夜的兰因听见了动静，半撩起帷帐轻声问道：“娘娘还没睡吗？”

　　淳昀起身，趿了菱纹绮厚底宫鞋下床，笑道：“本想着忙了一日该困顿的，可翻来覆去反倒没有睡意了，起来走一走好了。”

　　春寒料峭，虽说过了惊蛰，时气是该暖和些了，可夜里却还是有些寒意的。兰因见她只着中衣，赶忙拿了披风替她披上，“更深露重，娘娘仔细着凉了。”

　　兰因取来火折子，点燃台上的一盏蜡烛，微弱的烛火在寒凉的夜色中摇曳不定。

　　淳昀垂首拢了拢衣裳，抬头缓缓问道：“如絮今儿说安嫔回来时不待见你们，果真如此吗？”

　　兰因思量着答道：“倒也不能说真还是假。奴婢们在院内等娘娘您回来，安嫔早您一步到了，奴婢们给她请安，她也只是淡淡点头便进去了。”兰因抿了抿嘴，猜测道：“奴婢觉得，倒也没有如絮说得那么严重，安嫔只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罢了。”

　　淳昀淡淡一笑，“仔细想来也是，入宫前素不相识，无冤无仇的，一同入宫后又交集甚少，她何必来招惹我们。”淳昀无奈地叹了口气，轻声道：“如絮虽长你两岁，做事却不如你稳妥，性子这么急，我真怕她哪天因此闯祸。”

　　兰因道：“如絮年岁虽长做事却不够小心谨慎，奴婢想来大约是她入宫较晚的缘故”她略微犹豫，“可奴婢觉得，如絮做事虽然马虎了些，可待娘娘的心却是真真儿的，今夜殿中的檀香也是她念着娘娘喜欢，一早便吩咐了点上的。”

　　淳昀闻到此处，轻轻摇头：“我又何尝不知道她的为人，如絮这丫头，心眼儿是明的，性子却太冲动了，宫里到处都是口舌，若是哪天她为着一时的嘴上痛快，叫人抓了把柄，怕是要徒生事端了。”

　　淳昀说了会话，觉得喉咙发干，便伸手倒了杯桌上的茶水，兰因见了忙拦下茶盏：“奴婢给娘娘取热的来，这茶水太凉喝了伤胃。”

　　她匆匆跑出去，须臾便端了盏冒热气的茶水来，淳昀接过时碰到了她的手指，冰凉凉的，心下顿时一阵不忍，愧道：“大晚上的，天又凉，有劳你了。”

　　兰因搓了搓手，忙道：“娘娘这么说就是折煞奴婢了，这都是奴婢的分内事。”

　　淳昀喝了口热茶，只觉得一股暖意在体内弥漫开来，她轻轻放下了手中的茶盏，伸手拉着兰因坐下，柔声问道：“你和如絮是何时入的宫，入宫后又是在哪儿当的差呢？”

　　兰因拗不过淳昀，只好诚惶诚恐地坐下了，却也丝毫不敢越矩，仍是毕恭毕敬道：“奴婢是嘉靖六年入的宫，起先在猫儿房当差，后来转去了针工局，如絮是嘉靖八年，晚奴婢两年，也是针工局出来的人。”

　　淳昀微微点头，慨叹道：“当日还是淑女时，嬷嬷就把你们指给了我，想来必有你们的过人之处，我刚入宫什么都不懂，幸好身边还有你们替我周全着。”

　　兰因眸中也流露出几分感慨，“能跟着伺候娘娘是奴婢的福气，若不是当日指给了娘娘，恐怕奴婢还得在针工局里做个下层宫女被人使唤呢。”

　　淳昀点点头，随即拉过她的手，郑重道：“你的心思最细，今日你也看到了，宫里拨了那么多下人过来，品性如何也暂不得知，这些人你替我多教导着，若是发现有心术不正的，你便找个由头打发了，不准留在我宫里。”

　　兰因见淳昀郑重其事，便也不敢轻怠，忙垂首道了声‘是’。

　　殿内昏暗的烛火将主仆二人的身影投得颀长，偶有微风透过长窗细缝轻俏过殿，拖曳得烛火摇摆不定，晃得暗影如卵石击水一般，漾开层层波纹，缓缓散漫开来，复又聚拢成完璧。

　　夜已至三更，兰因劝道：“时候不早了，娘娘早些歇息吧，也好养足了精神，明儿不仅要早起给皇后娘娘请安，得了空咱们还要上安嫔那走动走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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