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九子于归 一
引
据《明宫词》载,明嘉靖时期,六宫无嫔位。帝继位多年尚无子嗣,遂采纳大学士张孚敬之议,仿古礼天下甄选九嫔。嘉靖十年三月,九嫔选定入宫,于奉先殿行册封礼。
正文
嘉靖十年三月。
待到奉先殿册封礼毕,已是掌灯时分了。
紫禁城里,抬轿的小太监们训练有素,早已备了软轿候在不远处的宫道上,眼望着乌泱泱跪了一片,却静得仿若无人一般。
忽然,内殿匆匆闪出一个穿红贴里,外着圆领补服的宫人,正垂着头疾走而出。
为首的司礼监答应太监见了忙迎了上去,毕恭毕敬地福了一福,“黄公公,您怎么自个儿出来啦?”
乾清宫管事黄锦也略一回礼,笑道:“皇上有命,特让咱家前来通传一声,说今儿天色已晚,新晋的娘娘们行礼累了,怕是也不愿多走动,不如就将软轿挪至奉先门内,这样也近些。”
那太监听了忙迭声答应了,转身向着底下人一挥手,便片刻也不敢耽搁,带着一队伍人就朝奉先门的方向去了。
内赞礼官唱毕后不久,殿内就远远传来了珠佩琳琅声,即刻便有裙裾渐行渐近,九位美人儿从门内鱼贯而出,伺候典礼的宫人行走在前,奉命引着九位新晋宫嫔来到院内候着轿子,交代了几句,便从一旁退下了,只余了燕燕莺莺,熟识的攒三聚五在一起闲聊着。
掌灯时分的紫禁城最是幽静,天边连绵的锦绣流云交织着霞光,层层叠叠染成了一片华丽的斑斓布匹,相接的下方是碧瓦朱甍,鳞次栉比的宫宇,回廊起伏间,匆匆行走着上夜的宫人,与白日当值的交接着,井然有序,日复一日皆是如此。
淳昀略微活动着顶了一日繁重头饰的脖颈,只觉着酸涩异常,忽而听到一个声音轻轻在耳边响起。
庄嫔王宜绾缓步行至她身旁,九翟冠垂下的长珠结投下了一层细碎的暗影,好似给她姣好的面容笼上了一层愁云,只听她郁郁对着淳昀道:“方才皇上分赐住所的圣旨已经下了,听说昀儿你定在了未央宫,与安嫔同住。”她顿了顿,“瑞萦与我却是在长乐宫。”
丽嫔阎瑞萦本是背对着她们立在一旁,听闻了此言急急地欲转过身来,珠饰礼服繁重,一个不留神便踉跄了一下,还好淳昀眼疾手快,伸手扶了她。
“瑞萦你慢些,这青砖地这么结实,摔一跤可疼得很呢。”
瑞萦借势扶着她的手定了定身,有些怏怏不乐道:“先前就听闻我们三个怕是分不到一个宫里,看来这圣旨一下,也是没法改了。”
淳昀扬起了笑意,心下虽也是觉得遗憾,但却仍是拉着两人的手宽慰道:“长乐宫和未央宫都在西六宫,左不过是隔着一条长街罢了,日后多走动便好,你俩可别嫌我去得太勤就是了。”
两人听了她这打趣的话,方神色缓和了些。
前几月,九嫔还未册封时,奉诏从民间选入宫的淑女们都住在宫里,跟着教引嬷嬷学习宫中的礼仪规矩,淳昀与她二人同住一屋,虽说宜绾温柔娴静,瑞萦伶俐大方,三人性子大相径庭,但却胜在年纪相仿,也颇为投缘,很快便聊到了一块去。
瑞萦面露不舍,还欲再说些什么,却突然被一道轻笑声截了话语。
贤嫔站在不远处,看着三人推心置腹的样子,有些不屑道:“在这嘀嘀咕咕的有什么用,这住所可是皇上亲赐的,你们有什么不满上皇上跟前说去啊。”她略一挑眉,扬起一抹极明艳的笑,“不过话说回来,你们三个想住一块也不难,我听闻,宫中伺候的下等婢女,便是三五成群的住一屋的。”
这话刺耳的好像是有人拿着细针在粗糙的石块上来回划着,叫人听得头皮发麻,淳昀忍不住蹙了眉,正欲开口,瑞萦却伸手一扯她的袖子拦了她。
只见瑞萦斜睨了贤嫔一眼,挑起了一点冷色讥讽道:“等日后见了皇上我们自会提起,用不着你瞎操这份心,就怕有些人啊,恐怕连皇上的面都见不着,就得在后宫孤独终老了!”
贤嫔敛了笑意,一双美目直勾勾地盯着瑞萦,似是恨不得用目光将她生剐了,瑞萦也不惧,大方地对上了她的视线。
四周有几人听见了动静,都看了过来,宜绾有些慌神,唯恐第一日就生了事端,便赶忙拉着两人走了。
待行得远些了,宜绾方松了手,瑞萦有些赌气道:“绾姐姐你怕她做什么!难道咱们三个还能输她一人不成!”
淳昀沉了脸色,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这输赢有什么意义呢,输了叫贤嫔看笑话,赢了叫大家看笑话,真是讨不得半点好处。”她柔声劝着,话语却是铿锵有力的,“也并非你绾姐姐怕她,而是我们初来乍到,又身处于皇家深苑,这紫禁城向来是最重规矩的,还是不要滋事为好。”
宜绾也点头附和道:“正是如此。再者说来,这贤嫔也不是第一日和咱们过不去了,她就是这般喜欢挑事的性子,你和她计较这些做什么。”
宜绾柔柔地瞟了瑞萦一眼,“你且看着吧,她若是嘴巴这么厉害,早晚有人收拾了她,咱们又何苦自己出这个头。”她的声音本就轻柔,此刻愈加放得和缓了些,听来更如春日柳絮拂面一般温和,“况且这一众都是刚入宫的,你讲这孤独终老的晦气话,叫有心人听着了可怎生是好呀。”
“可是——”
淳昀突然拉着瑞萦的手,朝着那边厢微扬了扬下巴,打断了她的话,“你瞧,说曹操曹操到,这不就有人替你训她了嘛。”
瑞萦看了过去,只见贤嫔垂了头站在德嫔面前,不断绞着手,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似的,显然是在挨训,德嫔面上微带着怒意,正说着些什么,贤嫔时不时的往她们这边瞥一眼,眼中尽是不满。
宜绾轻轻一笑,低声道:“德嫔待人一向客气周到,这贤嫔如此跋扈的一个人,也只有她能劝得动。”
淳昀摇了摇头,抬手抚了一下鬓角的碎发,“德嫔是她亲表姐,劝得进去也是自然的,更何况——”淳昀瞧着贤嫔低眉顺眼的样子,与方才截然不同,“更何况,她哪是听劝,她根本就是对德嫔的话言听计从啊。”
瑞萦闻言,侧首看了淳昀一眼。
夕阳的光沿着奉先门琉璃门罩凸起的线条卷过,刺目得像一团团烈焰包裹的火球,流光下,映得一旁的朱色暗沉壁墙与沉重的红漆大门,也璀璨生辉起来。
淳昀眯了眼睛,若有所思了片刻,旋即笑道:“贤嫔跋扈都是面上的,终究是这个做表姐的要厉害些啊。”
正说着,似乎德嫔也注意到了这边,转头看了过来,她朝着淳昀扬起了一抹客气疏离的笑容,端庄得如同绽放在盛阳下的牡丹,一颦一笑都是恰到好处,衬得周遭的草木皆是黯淡无光。德嫔是入宫的九嫔中,最早赐了封号的,内府拟了‘德’字呈给皇帝时,本想着以此为嫔位的封号,是否会不妥当,谁曾想皇帝念着当日殿选时德嫔的性子,却是欣然答应了。
淳昀不好躲开这道炽热的目光,只得微微颔首,以示回应。
须臾,轿夫们到了,众人便止了谈话,由着人伺候着上了软轿。
大明后宫本无嫔位,这九嫔的册封礼是经了礼部细细拟定的,自然是无一不周到,繁文缛节颇多,一日劳顿下来,纵是尚在妙龄的九嫔们身子也有些吃不消,只一心里念着能快些回新的寝宫歇息。
领头的太监立在一旁,见一切准备妥当,便仰头清了清嗓子,拖着声儿高喊了句‘起轿——’,声音尖利刺耳,划破了静谧,尾音在空气中靡靡盘旋,久久未散。
大抵是惊坏了一旁枝丫上几只晚归的稚鸟,惊慌失措间,扑棱棱地飞出树丛,带落了几片树叶,纷纷扬扬地旋落在泥土里。鸟儿迎着落日,轻盈地越过一面面高耸的宫墙,争先恐后地朝着宫外缓缓飞去,渐行渐杳然。
宫中的轿夫自是稳妥的,朱色木杠往肩上一压,便抬着这些后宫的新鲜人儿快速地穿过了一道道宫门,向紫禁城深处而去,大有一去不回头的决然,一顶接一顶的不断消失在长街甬道的尽头,匆匆隐没在幽深的宫墙壁影里,悄无声息如滴水没入江河了无痕迹。
大明祖训,为防外戚干政,后宫的女子皆选自民间,布衣一朝选在君王侧,飞上枝头变凤凰,临行前,终归是要与爹娘哭一哭,最后再尽尽子女孝道的,此后,宫外的一切皆已算作前尘往事,再见面时,便要行君臣之礼了。
颊边仿若还带着离别时未拭净的泪痕,软轿上的九位女子,无一例外的都是面容姣好,妆容精致,却在强打着精神掩盖住满面倦色与悲戚,往后她们的喜怒哀乐,兴衰荣辱,不再属于她们自己,而是取决于同一个男人给的荣宠,而她们的余生,自此向着荣华富贵而去,却也注定了葬送于此。
抬着淳昀的软轿走走停停,穿过了西一长街,拐入短巷,最后落在了未央宫的宫门前。
“进了这紫禁城,便都是伺候皇上的人,可即便是伺候的下人,也分三六九等,要不要挣一个好前程,这前程是否顺遂坦荡,全看各位淑女们自己的造化了。”
当日初选入宫学习宫中礼仪,教引嬷嬷的话仿佛由在耳边,一晃眼,便已封号位分尘埃落定,真真正正的成了紫禁城的嫔妃。
淳昀垂眸,蓦然泛起一阵苦楚,不由自主地长叹一声。
侍女兰因早已等候在此,远远见着了软轿便迎了上来,伸手扶了她下地。
站在未央门前,夕阳正好,借着余晖,淳昀缓缓抬头打量着宫门上的蓝底贴金木质匾额,眼中倒影出了光辉点点。
‘天子居未央,妾来卷衣裳’
经年的宽厚匾额上,笼罩着昏黄光晕的金漆御字让她骤然想起了这句诗。
皇帝在甄选淑女时,便对淳昀多有留意,封了有喜乐之意的‘僖’字为她的号后,又下旨赐她居住在未央宫,便是寓意着恩宠长乐未央。
圣意大抵是如此吧,可淳昀又怎能不懂,诗文的真正含义是深宫女子日日盼念帝王恩宠却不可得的凄凉,这般漫漫寂寥岁月,便是她往后的日子吗?思及此处,她心下不禁充斥了一阵不甘与惶然,像是有人往她的心池里狠狠投下了一块石头,水波涟漪,久久不能平息。
跨入宫内,只见如絮早已领着几个内府新拨给她的下人候在院内。
见了淳昀进来,众人忙行礼齐声道:“奴婢给僖嫔娘娘请安。”
跪着的一个小太监、两个小宫女,都是生面孔,看着年纪都不大,至多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如絮起身走至淳昀身后,方一一指与她道:“娘娘,这是暖萃、暖玉。”她侧首指着那个小太监,“那个是小顺子,都是内府今儿才拨来的。”三人复又行礼拜了一拜,看着都还算机灵。
淳昀微微颔首,有些乏力懒言,只简单说了两句场面话,赏了些小钱,便示意他们起身,然后向寝殿走去,如絮跟上前来问道:“娘娘可要现在用晚膳?奴婢好吩咐小厨房准备。”淳昀点头,略一思付又道:“几样点心即可。”
如絮忙道:“今儿晚些时候,尚膳监着人给各宫送了上好的酱肘子,娘娘不用些吗?”
淳昀听了胸口微微泛起恶心之意,微曲着眉正欲开口,兰因已在一旁轻声提点道:“娘娘今日乏了,用这些荤腥未免也太腻了些,选几样清淡的小点心来吧。”
如絮答应着下去交代了,淳昀嘉许地看了兰因一眼,向殿内走去。
进了内室,四下里已无生人,淳昀才得以放下小心揣着的拘谨,稍稍松了口气。宫人一早得了圣旨,便麻利的将殿内的一切布置妥当,淳昀打量着陌生的寝殿,位分上该有的一应俱全,隅角台上的白釉弦纹三足炉里也早早地燃起了檀香,细细闻来竟嗅出了一丝酒气的醉酣,使人渴睡。
淳昀就着洒满花瓣的热水净了手,待擦净后,兰因又拿来一个乳白色的小瓷钵,挑了一点里面的茉莉珍珠膏给她润手,然后在后堂伺候她换下了册封用的繁重鞠衣,取下沉甸甸的九翟冠,着一身燕居的牙白色素纹对襟小袄,一切妥当,方才行至正堂。
兰因引着淳昀在黄花梨木圆桌旁的锦凳上坐下,宫女暖萃伶俐地端了热茶上来,摆在桌面上。兰因见了欣然道:“娘娘累了一天了,用点心前先喝口茶润一润嗓子吧,这茶是今儿御茶房送来的,说是皇上吩咐特特赏了新入宫的九位娘娘的。”说罢,递上了青花瓷茶盏。
细细观来,这茶的茶汤色泽碧绿清亮,有奇香袭人,烟气袅袅然,若有似无,细长且透白,是上好的洞庭茶。
淳昀接过茶盏,撇开浮沫,轻轻呷了一口,只觉得唇齿留香,侧首听见殿外有动静,便问道:“同住的安嫔可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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