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始出乡梓
六月的桑拿天,天上的骄阳,是澄清剔透的酒酿圆子。而这酒酿圆子,却没点儿甜蜜滋味。她将人间酿成大蒸笼,一切草木生灵在她威严之下,都只能忍受汗迹淋漓的浩热,望天兴叹。
宝应家马车系自制,想也知道,经不起长途跋涉颠簸。前几日,也不知阿阴怎么交代莲心,知道她要远行,转眼牵来二辆高大轩峻的华丽马车。这马车不但车衣醒目,内里也五脏俱全,衣柜、储架、书橱、餐桌、坐席,甚至放置冰盒的搁架,一应俱全。
看着窗外闪烁的风景,宝应忽然松开车帘,对莲心说道:“太慢了。”斟着果汤的莲心,闻言笑道:“娘子稍安,这等暑热,若只顾赶路,少不得人畜着了暑热,倒耽了娘子大事。实在要赶路,不若白昼缓些,晚上紧些,只是马夫整日曝晒也要将息,不若到下个镇甸,雇些得力差人。”宝应微叹一声:“却是正理。”
从杞县出来已有三日,宝应也知,这等暑热,是行不得远路的。然每每想到先生,脑中便现出他枯槁惨淡、支离凄孤的面容。她的心,在抽搐中疼痛着。
将向晚的时候,窗帘忽而拍在脸上,看着天际的浓云,宝应喃喃念道:“起风了——”莲心垂眸不语,擦拭杯盏的手微顿。
莲心果依前言,到下个镇甸方县,托人连夜寻来驭夫。许了丰厚的差费,更是日夜兼程了。如此一路无事,又向凉州方向,日夜兼程两日。
这日至晚间,未赶上镇甸城池,夜宿一处迎风的山麓,到后半夜就下起大雨。原指望雨停了,一行人立刻入城休整。这雨终于向拂晓时分小些,一行人快马加鞭赶了一程路,半道上大雨直似瓢泼,因着大雨,一路上走走停停。
到了一方城池,城门已落下了。亏得阿阴手眼通天,莲心向守城兵士出示一块铜制的圆形符牌,那兵士便立刻放行。宝应目力特强,见那阳雕图案是一种植物,待细看时,铜牌已被收回。
在城中馆驿住下,且等雨停,谁知这淫雨成势,连下三日还没停歇的迹象。雨势渐小时,宝应常倚在窗前,听外面车来人往。便从细碎的语声中,她明白诸多外面的事儿:这场雨持续下去,集聚于此的南北客商,就会亏蚀得血本无归;祖辈生在土地上,靠老天赏饭吃的,就会面临减产、绝产,或许以后年景好转,为名目繁多的税赋,日子也会紧巴巴,甚至家破人亡。
更令天下人牵挂的是,今年梅雨已过,却多地淫雨绵绵,因辎重粮草运转不利,对抗摩罗逆贼的攻城战中,王师屡屡遇挫受阻,而资源后继无力的叛民与教匪,处境只会更加险恶,双方陷入胶着,并不限于一处。
被暴雨困在始平郡府,至今已有四日,宝应在房中枯坐,听窗外淅淅沥沥的雨,似要无休无止下去。
她纤细的手臂,映着绵密剔透的雨珠,显得透明而脆弱。她抚着芭蕉肥硕的叶片,听楼下乱渣渣人语声,无声地阖上眼睑,晶莹的泪珠打在芭蕉叶上,坠到地面上,扑腾两转,骨碌碌的灰团儿,孤零零地躺在那里。
她长长地叹息一声,听门外有动静,是阿周和莲心,却一时没有进来。听二人压低声腔,叽叽咕咕说话。说着,莲心的脚步远了。
宝应懒懒地,不想动弹。二人明暗都是训练有素的人,平日里,从无这样鬼祟的行径。正想着,莲心推门而入,宝应扭了颈子去看他,莲心对着她,微微一怔,旋即展颜一笑:“娘子,可是怪事,此地庶民爱香线,真如岭南土民爱香草,争抢起来,像是癫倒昏乱了,阿周往铺里买香,被挤在人堆里,倒跌了一跤。想想实在骇人。”
宝应闻言蹙眉,问了阿周情况,莲心说没大碍,宝应闻言默默,心中也颇觉怪异。莲心说着,从竹匾向盆中倾水,浸湿了手巾把儿:“娘子,午食就送过来,先净净手面吧。”
吃过午饭,在房中溜达着就犯了困。到了向晚时分,雨声恍是响得低了。阿周掀了纱帐,见宝应歪在床架,静静地没有声息,连忙伸手去探,忽然被她抓着手,又脱力似的松开,听她问道:“阿周,有索命神医的消息吗?”
阿周垂下眼帘,低声说道:“莲心说,商客众说纷纭,说在安定郡中见过,也有说在西平郡……消息繁杂,却无定向……阿廖也无头绪……”
宝应叹息着,坐正了身体。忽而,莲心匆匆进来,面色极是难看,他似有事禀告,却又迟疑不定,折折转转,吞吞吐吐,半晌才道:“娘子……郎君传来急信,道是……道是……陈老先生……故去了……”
阿周闻言大惊,忙去看床边的宝应,她像被贴了定身符,定定似木偶般,失去灵动的神采。良久方听她说:“准备回程吧。”
他与莲心面面相觑,万没料到小娘子这样淡然。二人正自犹疑,又听她说:“连日阴雨,江河涨溢,水泽侵道,商路不通,恐怕路上受阻。莲心,你遣人在甘水上准备船只,阿周多备办干粮,再备些丸散膏丹。”
来时急雨,去时惊雷,都是在深夜。这几日一直在馆驿中,出来时方觉,四面街巷的角落,一时多了许多乞丐。
宝应心神恍惚,一时无心思理论这些。眼看马车驶过吊桥,进入无边无际的黑夜,宝应阖上了双眼。
再次来到方县,宝应觉恍若隔世。此地距始安郡府,去时不过三四日行程,归来却用十四日,这十四日,她小半光景车中高坐,余者不是骑马,便是光脚在泥地中犁行,说来真是不堪回首。
一入城,人马直奔县城官驿。方县乃是临水小县,说到区位优势,其实不如杞县。只因战火蔓延,北面之通衢要镇的商旅,若贪便利走几遭,恐有性命之虞啊。
方县所临之水,即是赤江的支流,宝应出始安郡府,本欲乘船由甘水到方县,当方县时,再想回札县的办法。
那一夜,一行人远出始安郡府,在泥泞路径上疾奔,却在深夜官道上,见了飘于深林的鬼影。方县雇来的驭夫,一位或许因为惊惧,车行至一处缓坡,忽车马连人栽进道旁水沟。
此沟乃连日暴雨,致土方滑脱形成。车夫救上来,摔下去的人已经咽了气了。出自方县的其余驭夫,惊恐伤感之后,都道此人雷电之夜横死,且深夜见鬼后枉死,若不将尸体焚化,一行人恐会被恶灵缠身,都变作他乡野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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