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旧时痕 五
回去的路上,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东皇状似不经意地问她:“昙晔来找你做甚?”
五十弦在想一些事情,心不在焉的,简短的搭他:“谈心。”
他低头瞧她一眼,她的眼睛明亮而潮湿,眼角一颗泪痣盈盈欲泣,瞧着竟有丝凄婉意味。“是么?我还以为他来找你打架,打不过就把你踹河里去了。”
五十弦回过神,在他臂弯里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目光对上他衣襟处绣着的经文一般的暗色花纹,无言地评价:“……你这个人很腹黑啊。”
他自然地接口:“嗯,你以前也这么说过。”
“是么?什么时候?”说完,五十弦一愣——意识到,他说的“以前”恐怕是很久远的以前,她忘记的以前。一时间,胸口窒闷得厉害——这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她遗忘的那个,既是她,也不是她。他所眷恋的,恐怕也是那个她。那么,现在在他面前的她又算什么呢?
这种突然失去容身之处的感觉,很不好,很寂寞。
她垂下眼睫,掩去眸中那一抹复杂,洁白的贝齿,暗暗咬住下唇,留下一点殷色的印。
可东皇并没有注意到,他看着她的左脚,确切地说——是左脚腕上套着的那支金镯,镯子上缀着的金色铃铛随着脚步发出清脆的声响,悦耳动听,宛如一首古老的曲子。
这是青庭留给她的遗物,被她做成了召唤神兽的圣物,不同的音阶代表不同的语言,可以召唤不同的神兽。在神界失传已久的一本《铸神术》上,记载过这方面的制造方法,条件非常严苛,而且一般也没人对收集神兽有兴趣,因此习得的人甚少,没想到她竟学会了。
后来他问她为何会修习这方面的东西,她说她很闲,需要有一件事,可以让她花费大把大把的时间。
他才知道,原来她一直很寂寞。
因为寂寞,所以失去青庭的创伤才会被无限放大;因为寂寞,才会紧紧抓住唯一一个可以怀念的东西。
人类,是软弱的生物。
而神仙,有的时候却比人类更加容易屈从于软弱。
东皇把五十弦抱回屋,不一会儿,青鸠烧了一桶热水提过来,她洗了个热水澡,裹着一件宽大得看不出款式的白色袍子出来,东皇已然不在。青鸠给她煮了一碗姜汤,以免她着了凉,病情加重。
一番折腾下来,她说:“我饿了。”
青鸠瞪了她一眼,把碗勺收拾了,到厨房给她弄吃的。
屋内没有点灯,兽形的灯柱上托着两颗夜明珠,将宽敞的屋子照得亮堂。
她懒洋洋地窝在软榻里,手握一卷植物栽培方面的书籍,后院的荷塘边还有些空地,她想植一些高大的花卉植物,枝干最好是粗壮的,足以容一人躺在上面小憩。听闻凡世某处善于在树上造屋,颇有闲趣,她有意也造个试试。只是,房屋建造术方面她没有经验,之前也从未研习过。如何才能造得如履平地、稳当闲适,这是个难题。
她咬着手指,眉头拧出一个浅浅的褶,开始认真思考这个难题。
她是个有决心的人,一定做出决定,必会不辞辛苦排除万难的,去实现。
而此时,原本在殿子里的东皇帝君却立于后院的一方水泽之上,手指凌空画了一道六芒星,按在河面上。未几,便见靠近凉亭的一叶清荷发出淡蓝色的亮光,奄奄一息,似即将燃尽的油灯——不,这是一盏才刚点燃的灯,青庭的生命火。
“原来是在那里。”
东皇移步过去,那是一株才打了花骨朵的清荷,隐约能瞧出个女子清丽的容颜,只是尚且不能化成人行。
他从未见过青庭,因此并不晓得这是不是青庭原来的模样。
但据昙晔所言,青庭的命格簿子上,那一度消失的名字确然重新印了上去,但这究竟是什么意思,他亦琢磨不透,便来找东皇商量。他认为,东皇身为迄今现存的几位远古神祇之一,或许会有什么线索。
三界开外,尚有九州十八岛,数十亿凡世,要寻到青庭的残魂,何其艰难。昙晔在幽冥司捞了一场空,已是穷途末路。
正是在五十弦醒来的前一日,电闪雷鸣,大雨磅礴,想来那日雨师神君脾气比较暴躁。
沉寂了数万年的封渊忽然吵闹了起来,每天登门拜访探病的人,几乎要踏平封渊殿的门槛。很多人来探战姬五十弦,很多人来探妖后五十弦,唯有少许人仅仅探得是五十弦。东皇不堪其扰,以“病人需要静养”这样朴实无华的理由谢绝了前两种人的探望。
而本在谢客名单之列的昙晔却在傍晚时分拜访了封渊。
两人,一方几,一盏茶,两只羽杯。
昙晔将来意大致说了一下,东皇抚着杯身若有所思。
青庭,她是五十弦的开始,亦是她的结束。
所有人都知道她死了,为烟珑所食——灰飞烟灭,魂飞魄散。
那么,命格簿子上,那个重现的名字代表了什么呢?
昙晔不知道,东皇心中却隐约有了答案——这种先例并非没有过,只是极为罕见,数十万年来,他也只见过那么一例,便是前任司命初酒,跳了往生崖自陨的刚烈女子。
东皇捧着瓷白的羽杯,轻轻啜了一口,袅袅茶香在口中氤氲开来,含着淡淡的香气。五十弦不爱茶,她独爱乱七八糟的果汁,喝水时喜欢切些新鲜果片放入其中,梨子、苹果、杏子、李子,乱七八糟的填在一杯温水中,解饿又解渴。不过,在外面时,却又不挑剔,跟着大众喝一些据说很名贵的茶。她对吃的,并不如何看重,在这方面唯一的追求大抵便是“不饿肚子便好”。听闻青鸠的厨艺亦不怎么好,两个人在桃源岛的日子过得十分简单粗陋。
她有什么是看重的呢?
恐怕很多人都会想到一个名字——青庭。
东皇抬眸看向昙晔,这位魔君对弦儿还真是上心,就不知这份心思是对弦儿,抑或是对烟珑公主了。
他放下茶盏,理了理袖口,淡然道:“这件事情我会处理,劳你挂心了。”这个动作已有送客的意味了。
可昙晔并没有注意到,他神思恍惚,幽幽望着前方,不远处,一株丈余高的乌桕树巍峨成荫,红艳可爱,远远望去,竟如桃源岛终年盛开的山茶一般,不由得一声长叹:“倘若青庭可以复生,她心中的恨是否便能就此放下了呢?”
碧色的茶叶舒展开,在瓷白的茶盏中浮浮沉沉,倏尔冒上来打了个卷儿,很快又沉了下去。见昙晔似乎还有话要说,东皇止住了起身的势头,提着茶盖将漂浮的茶叶刨开,闲适的抿了口清茶,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轻叩细致的杯身,并未作答。
昙晔也不是真的在问,他出神地望着远方,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看来最近过得不太舒心,面色颓败而疲惫。
烟珑之事,对他的打击有这么大么?
东皇不解,他自认为对烟珑的处罚不算重,不过是下凡度个□□世而已,而非剔除仙骨永世为人——虽说就他个人来讲,他比较偏向后者。然念在容斐执掌妖族数千年来,从未犯下大错,且颇有建树,他多少得体恤他一些,下手时掂量掂量轻重。
他做出那决断时,昙晔没有找上门,烟珑下凡的那天,他也没有找上门,独独在今日登门,提得却又是青庭一事……
东皇摸不准他究竟是几个意思。
昙晔对烟珑一往情深,他略有耳闻,可惜郎有情妾无意,多年过去,两人毫无进展,后来昙晔与五十弦来往渐渐密切,三界又兴起了另一道流言——曰:仙界的战姬殿与魔君昙晔在百年来的切磋较量中,惺惺相惜,暗生情愫,仙魔两界联姻的日子指日可待。
这道流言,倒是让避在封渊不管世事的东皇帝君上了心。
五十弦……
依稀记得,那年凡世偶遇,她一身红衣,艳丽如火,神情却分明冷寂淡漠。她将他误认为卖身葬父的穷酸书生,花了大把银子从地痞手里买下他,茶楼里,她盈盈笑道:“我是五十弦,你叫什么名字?”眼角一颗泪痣哀哀欲泣。
得知他孑然一身,她硬是拽着他去了很多地方,岩浆喷薄的火山、烽火连天的战场、终年大雪的冰城……
后来她突然消失,他在凡世滞留多年,再也不曾遇到她,便去了另一处凡世,四处游历,看遍生死兴衰,终觉无趣,回了封渊。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
没想到,再次见到她,是在新任战神的继任仪式上。
他去得迟,等到了的时候,正瞧见她走出九曲黄泉阵,一身雪白衣衫被鲜血染得绯红,手里提着一柄细长的黑刃,剑梢兀自滴着血;暗红的长发散落下来,垂至脚踝,宛如一匹鲜血汇成的瀑布;脸色奇异的苍白,白得近乎透明了;微微斜挑的眼角一朵曼珠沙华开得妖娆,花蕊中有殷丽的血珠滴滴落下,坠于肩头;细长的眸中一片漆黑,瞧不见半丝亮光。
他脚步一滞,竟是楞在了当地。
四周一片死寂,所有人都惊恐地望着这位年纪轻轻的继承者,她身上散发着浓重的煞气,黑雾般缠绕于周身,锐利而森冷,令人不敢靠近半分,一些修为浅的小仙已有些承受不住的脸色青白。
天君神色复杂,似是在琢磨着什么,眼里有几分忌惮,几分赞赏,之后他做出了一个决断——
他准许五十弦替代宴兮司掌战神之位,但须先下凡历九世之苦,磨一磨身上的戾气。
仙界从未有过这种规矩,天君此番作为,算是有意为难了。
东皇眉头微皱,正要为她说上一两句话,她清清冷冷的嗓音已从容传来:“好。”仿佛她应承的,不过是一杯酒、一盏茶。
隔着数丈台阶,他们视线交错。
她没有认出他,他却已将她放在了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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