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寒鸦渡 一
转眼入了冬,夜色薄凉如水,敞开的镂雕花窗后,大把的银色月辉倾斜而下,铺在凤凰形状的烛台上,铺在山茶木质的方桌上,铺在软榻里横卧的一席雪衣上。
赤发雪衣,一如雪地里盛开的红梅般鲜明,隐约有暗香浮动,在简陋的殿子里袅袅飘散。
她睡得沉沉,手指搭在一本泛黄的厚书上,书下面枕着浓密的发,长发未干,凌乱的散落一地,有几束缠住了手臂,宽阔的袖摆下,纤细的手腕白得无暇、白得细致,细致的肌肤上依旧残留着不死鸟留下的抓痕,嫰粉色的伤痕缠着绯红的发丝绕在瓷白的细婉上、绕在素白的葱指间,宛如月老手中的线。
待走得近了,东皇才发现她手指压住的那张书页上,绘着的是一颗乌桕树,图案下面粗略介绍了这棵树的种植方法与土壤选择等一些事项。
褪下外衫搭在她身上,东皇在五十弦身边坐下,从她指下抽出那本书,大致翻了翻,竟是本园艺方面的书籍,这大概是她诸多兴趣中唯一称得上“正常”的了。
一位女子,喜好园艺花草再是寻常不过,但驯养猛兽、收集白骨就显得十分“特别”了。
他轻轻笑了笑,骨节分明的手指从她眉宇间轻轻掠过,墨黑的眸底是淡淡的柔情。
时辰尚早,不急入眠,他索性看会儿书。
书上记载:乌桕,以乌喜食而得名。
宋代林和清诗:“巾子峰头乌桕树,微霜未落已先红。”,五月开细黄白花;深秋,叶子由绿变紫、变红,常被误认为丹枫;叶落籽出,串如“珍珠”,秀丽可爱。
她对红色有微妙的喜好,用她的说法便是:“血融于红,最不显眼。”
他琢磨着,来年春天,将封渊的那株老乌桕嫁接过来罢,应能长得很好。
月光将一道长长的人影投进屋内,顺着人影望过去,青鸠正端着一碗面条走来。看到东皇,他并不意外,将滚烫的瓷碗搁在方桌上,见五十弦闭了眼睡得正熟,压低声音道:“殿下说饿了,我煮了碗面条。”眉头微蹙,踟蹰着要不要叫醒她,否则她夜里饿得厉害,估计又要起来找吃的——她总是这样,不按时吃饭,夜里又饿醒,四处觅食。他偶尔起夜看到披头散发的白衣女子飘飘荡荡,还当是闹了鬼,后来晓得是她,真是要气死。
东皇点头道:“搁着罢,她最近总是做噩梦,睡得不好。一会儿她饿醒了,我再给她弄点吃的,你大病初愈,不宜操劳,早些回去休息。”他若是落下病根,她可是会伤心的。
有东皇帝君照看,青鸠的确无需担心,他折身离开,行至门槛处,脚步略停,回首,斟酌道:“帝君你……对殿下是什么意思呢?”
东皇抬头扫他一眼,青鸠背着月光,面容隐在大片阴影里,模糊不清。他以手支颐,指尖缠着她一缕发,含笑道:“她曾经说过,会带我走遍三山四海、沧海桑田,我一直在等她履行这个承诺……”
在幽冥司,昙晔曾与青鸠提起过,殿下与东皇帝君似乎是旧识,有过一段过往,然而这个过往太过短暂,昙花一现,因此所知之人甚少,亦未曾留下半点旖旎情丝供后人遐想。
青鸠微怔,这样纨绔嚣张的语气确然是他家这位殿下的作风。
他在门口站了会儿,终究什么也没说,替他们关上了大门。经霜的月光落在他脸上,有点冷。
五十弦是被说话声吵醒的,脑袋昏昏沉沉,勉强听得出说话的是谁,却懒得睁开眼睛,又眯了会儿,听得青鸠问东皇的意思,才彻底清醒过来,心中竟觉得紧张,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耳边响起他温和的嗓音:“她曾经说过,会带我走遍三山四海、沧海桑田,我一直在等她履行这个承诺……”
她愣住,睁开眼睛,定定的注视着他,脑袋一片空白。
“你盯着我做甚?”东皇头也不抬的问。
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轻叩书页,他被看得很不自在,忍不住开了口。
五十弦没吭声,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迎上她的视线,清晰地看见她眼中的茫然,低低笑了:“没什么,既然醒了,就把面吃了。”
五十弦软绵绵的从塌上爬起来,起身时手肘不小心压到了头发,扯得头皮一麻,她揉着头皮缓了缓,等待例常的眩晕感过去。
“你刚才去哪了?”她咬着面条,随口问了句。
他的目光停留在书页上,闲闲地道:“在荷塘边逛了逛,那片地儿挺宽敞的,你要不要植些乌桕?”
“嗯?”五十弦咬着竹筷,看着他,“乌桕?乌桕挺好的。”她不知所云的答。
“嗯,那明年开春,我们多植一些。”
五十弦呆呆地应:“……嗯。”他说明年……她有点不真实的感觉。
他抬头,一把揉乱她细软的发:“这么听话。”舒展的眉眼瞧着十分柔情。
她喜欢他这幅模样,“你喜欢就好。”她笑道。
东皇:“……”
翌日大早,黎明未至,桃花殿的大门便被人重重捶响了。
五十弦艰难地从被子里探出头,窗外晨光朦胧,几不能视物,也不知是哪来的不速之客,起得这样早。敲门声歇了片刻,她琢磨着大约是来人久不见人开门,已经走了,将将伸出去的腿又缩回了被子里。谁知她闭上眼没多久,“笃笃”声又如雷声雨点般炸响,毫无节奏,可见这位不速之客已然没了耐心。
这般吵闹,想睡也睡不着。她头疼的爬下床,趿拉着鞋去开门。
迎着微明晨曦,勉强看得清不速之客的面容——惨白如鬼魅,颓丧如败犬,可不是朝歌山上的少司命九歌么。
五十弦心中一震,忙让她进门,两人在茶几边的软榻上坐下,她脑子还不甚清醒,望着九歌霜打的脸,半晌没理出个头绪。
她在封渊醒来,便不见师父与九歌,当是九歌又缠着师父去了。谁成想,不过几日便弄得这般憔悴,莫不是……五十弦心里一咯噔——莫不是叫师父给玷污了罢?她忍不住哆嗦了下,又觉不对,倘若真是如此,九歌应当喜笑颜开才是。
九歌愁眉莫展,自顾自得给自己倒了杯冷茶,喝完一杯又倒一杯,没一会儿,茶壶便见了底,她把茶壶倒过来,再也到不出一滴水,更加愁眉莫展了,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五十弦叹了口气,起身提着茶壶到厨房煮茶。
这些事平时都是青鸠在做,她只记得茶叶和煮茶器具是在厨房的,可找了好久也没找着,看到厨房最上层摆了几个盒子,她垫高了脚尖去拿,却怎么也够不着,正待搬个凳子过来垫垫脚,身后忽有熟悉的气息靠近,未及她转身,一只长臂已越过她的头顶,轻松取下一只盒子,她抬起头,微微后仰,看到男子清俊的面孔,陷入短暂的困惑,不明白这个时辰他怎么会在桃源岛,继而又慢半拍的反应过来——是了,他昨儿个搬来了这里,说是要坐实她帝后的名分。即便如此,他倒也没勉强五十弦同他一起睡觉,可见东皇着实不如现下的妖族男女奔放。
东皇低下头,下巴几乎戳到她头顶:“谁来了?”目光落在她身上,空荡荡的白色单衣衬得她越发清瘦,令人心悸。她这一回元气大伤,虽将养许久,浑身仍透着一种病态的苍白。
“九歌,她看起来不大好。”她困顿的掩嘴打了个呵欠,眸里有朦胧雾气,模样亦是懒散的,毫无半分平日冷漠高傲的样子。
她蹭到他身边挑拣茶叶:“你最近有没有师父的消息?他是不是跟九歌发生了什么?”
东皇看她一眼:“九歌怕是做不了你师娘了。”
五十弦更加莫名:“啊?”
“初酒回来了。”
“噢。”她捏起一片干燥的茶叶放入齿间轻咬,唔,没有发霉,便抓了一大把投入茶壶,又把壶子灌满开水,用筷子搅了搅。搅着搅着,倏地一顿,扭头:“你刚才说谁?”
东方渐明,翻出点鱼肚白,五十弦盘腿缩在软榻中,捧着茶盏发呆。
茶,自是东皇重沏的茶,盏亦是桃花殿破了口的碗。
九歌哭得精疲力尽,已经躺在她的大腿上昏睡了过去,白白净净的一张脸糊得满是泪水与鼻涕,十分难堪。
初酒是九歌的师父,也是一手提携了九歌将她养大的恩人。
据九歌透露,很久很久以前,初酒和宴兮帝君是天上众仙公认的一对儿。初酒虽身为司命,掌管十丈红尘数十亿凡世的姻缘,自个对情爱却并不热衷,为人十分寡淡,久居朝歌山,整日埋在满殿子的线堆里忙得焦头烂额,几乎足不出户,与宴兮那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唯独某次应天君之邀,参加了为战神宴兮凯旋而设的洗尘宴,又应天后之邀,毫无感情的吹了首本应很热闹的破曲子,不知怎地,就引起了宴兮的兴趣。
宴兮大抵是觉得捉弄一个冷面“月老”很有趣,然初酒着实懒得搭理一个小白脸,次次喂他吃闭门羹,宴兮也不恼,两个人你追我躲玩得不亦乐乎。
帝后瞧着有趣,举凡有个什么大宴小宴,也是一次不落得给两人递上一张帖子。
渐渐地,谣言四起,愈演愈烈,人人都道是二人打情骂俏,相知相许,连天后都备好了红包,等着吃二人的喜酒。
初酒表面无动于衷,却也常常望着宴兮送得精巧物什若有所思。
又是百年后的某一日,羽民国的公主相上了宴兮,自荐为妻,宴兮无可无不可的应了。
听闻这个消息,正在殿中理红线的初酒,扯断了一根线,白着一张脸去了招摇山。
她问宴兮:“你当真要娶她?”
宴兮答曰:“有何不可?”
她再问:“那你对我又是什么意思?”
宴兮道:“都说朝歌山的月老绝情绝爱,六根清净。这样的人陷入红尘时,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呢?本君颇想瞧瞧。”
初酒突然笑了:“殿下对自己看到的可还满意?”
当夜,便有噩耗传来:少司命初酒跳了往生崖,殁了。
而宴兮也未曾娶那公主为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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