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番外1:师徒

　　

　　这事发生在很久以前，那会儿宴兮尚且司掌着战神之职，但由于近年来六合歌舞升平一派和谐，其实并没有什么架可打，他落了个清闲。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招摇山倒腾他的药圃，制些新的丹药，偶尔出去寻一些稀罕药材，倒也不会无聊。

　　渐渐地，就传出了他有意退隐，寻找新的继任者的谣言。

　　虽是谣言，却也颇合他的心意。他细细一琢磨，觉得这个主意甚好，便开始留意一些根骨佳素质好的小辈，留意了几百年，也没瞧上一个好的。

　　一日，南极长生大帝座下的大弟子云鹤送来一张帖子，说三清境的玉清天尊到昆仑讲道，请他过去叙叙旧。宴兮与玉清天尊算是故友，从前他每次从战场归来，必然会前往三清境住上一两天。

　　三清境上有一处枫林，绵延数十里，红艳如火，瑰丽大气，他甚是喜欢。后来一场大火烧了枫林，他就极少再上三清境。掐指一算，与玉清上次一别，已有两千余年。念及昆仑上的优钵罗华入药甚好，此时正是采摘的好时节，宴兮便接了帖子，随云鹤一同去了昆仑。

　　昆仑终年大雪纷飞，举目望去，一片银装素裹，恍若一座冰雪雕的城。

　　宴兮到的时候，玉清天尊正在长生殿为一群青衣小仙讲道，曰：“重为轻根，静为躁君。是以君子终日行，不离辎重。虽有荣观，燕处超然……”

　　宴兮也不打扰，一撩衣摆在屋檐上坐下，这一坐好巧不巧的对上了不远处一口荷塘，好巧不巧的荷塘上正有两个小姑娘游水嬉戏——确切的说是一个小姑娘坐在荷叶上，手里折了支莲蓬，另一个小姑娘趴在凉亭的扶栏上，藕白的手臂垂下来，拨弄着粉色的荷花。

　　距离有点远，瞧不清相貌，隐约能听到咯咯笑声，清脆悦耳，十分动人。

　　据他所知，长生大帝座下并无女弟子，连灶房里掌勺煮饭的都是男人，这两个小姑娘想来是妖灵所化。昆仑仙泽迢迢，瑞气腾腾，养育了诸多妖灵，能在此处见到，宴兮并不是很意外。

　　不过，凉亭里那小姑娘一头暗红的长发倒十分特别，难不成……

　　宴兮摸着下巴细细一回想，是了，传闻曼珠沙华所化的一对姐妹中有一人正是红发血眸，令人忌惮，游离于三界之外，自小颠沛流离，闹出了许多乱子，后来被长生大帝领回来教养。前些年，她修得一身漂亮的仙骨，法力惊人，轰动八荒。天君有意招她在身边任职，被长生大帝以其“性子顽劣不羁受不得拘束，恐无法胜任”为由挡了回去。

　　可如今看来，似乎另有隐情。

　　沉吟间，一曲婉转动听的歌声悠悠传来——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碧衣少女站在薄薄的荷叶上飘然起舞，轻声歌唱。

　　然后宴兮便见赤发少女奏响了凉亭内石桌上的一张七弦琴，琴声淙淙如流水、如珠落、如雪融，和着歌舞，自成一方净土。

　　这样的画面着实引人痴迷，惟愿长醉不复醒。

　　或许，这便是那个“隐情”罢。

　　玉清天尊的课已经讲完，青衣弟子们陆陆续续走出大殿，宴兮最后望了一眼荷塘的方向，施施然跃下屋檐，朝殿中走去。“听说，你找我来叙旧。”

　　旧是要续的，事也是要谈的。

　　大殿里，一方桌，一壶茶，三盏玉杯。

　　玉清天尊道：“几日前我推了一卦，卦象显示妖族最近将生乱象，而乱象的引子正是在昆仑，是以我才邀你过来看看，你来的路上，可有发现什么异常？”

　　侍者进来添了一碟时令水果闲食，宴兮捏了半片果脯入口，清俊的眉间折起一道淡淡的痕：“这事还得请教长生君，方才我见殿后荷塘里有两位女子嬉戏，其中一位在下勉强推断得出是折疏帝姬的孪生姐妹，魔花曼珠沙华所化；另外一株却是个荷花妖，那妖灵身上透着血色，不久将有一劫，这与乱象是否有关尚未可知，但——”食指轻叩杯面，徐徐道，“终究不过是一介花妖，道行尚浅，应不至于酿起大祸，可凡人有句话说‘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又有‘牵一发而动全身’之言，她究竟是不是玉清君所说的祸乱之引，仍有待商榷。当然，为了以防万一，在下认为，将她软禁在无量净华台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话音未落，便见侍茶小仙手一抖，打碎了一只玉杯。

　　那无量净华台关押的都是一些穷凶恶极的犯人及猛兽，传闻下游的河水常年都是血红的，时不时还能见到一些支离破碎的骨头和头发，宴兮帝君何其残忍竟要将一如花似玉楚楚可怜的小姑娘关到那里去。侍茶小仙想到荷塘里那位弱不禁风的小花妖，脸色顿时煞白煞白的。

　　宴兮睨他一眼，嘴角含笑：“当然，这里是长生君的地盘，具体如何处置，一切还是由真君做主。”

　　侍茶小仙不由得松了口气，默默将期待又紧张的眼神投向长生大帝。

　　宴兮颇觉好笑，打趣道：“小兄弟这般紧张，那花妖莫不是你的心上人罢？”

　　小仙惨白的脸刷的通红，真是精彩纷呈，叫看的人十分欢喜。

　　磕巴了半天，小仙终于憋出一句话：“青庭是个好姑娘，绝对不会惹出什么乱子的，还望帝君说下留情，万万不要将青庭关在那净华台中。”说完扑通一声跪下，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看得出是真的紧要那位姑娘。

　　乱子既生在昆仑，宴兮也不好贸然介入，跟长生大帝打了声招呼，交由他看顾，便打算告别。

　　临行前，他路过那处荷塘，想着或许能见一次那赤发少女，可不巧的是那少女并不在此处。

　　云鹤送他出来，将将行至路口，却意外地遇到了她。

　　她的模样有些狼狈，长发披散，遮住了一只眼睛，衣衫褴褛，露出皓白的双臂，脸上伤痕累累，划了数道血痕，衣襟上满是血迹，尚未干涸。

　　云鹤急急上前扶住她：“小五，你这是怎么了？又跟人打架了？”

　　她揉了揉脏兮兮的鼻子，哼声道：“山里那头虎妖带着一群小弟欺负青庭，我就把他们揍了一顿，青庭哭着走了，你看到她没有？”

　　云鹤气急败坏的骂：“你一个女孩子，整天打架成何体统，他们欺负了青庭，你告诉师兄一声便是，逞什么英雄好汉。瞧你这身皮肉被你糟蹋的，还不如那头虎妖细嫩。”

　　她轻嗤一声：“亏你还是修道之人，竟把外表看得这般重要，俗！”

　　性子活泼可爱，与那冷漠不近人情的折疏帝姬完全不同。

　　她看到宴兮，挑了挑眉，十分趣致的模样，问云鹤：“他是谁？”

　　云鹤额上滴下数颗冷汗：“这位是宴兮帝君，还不快快见礼。”

　　她扬起嘴角，笑得如夏花般灿烂美好：“你好，宴兮。”

　　后来，宴兮经常想起她，想起那个叫“小五”的女孩子。

　　此后没多久，天君急急招宴兮上九重天，道是南极长生大帝座下的一个小弟子伤了妖族大公主烟珑，容斐帝君不肯善罢甘休，问他该如何处置才好。

　　自妖族始祖东皇太一卸任后，这一届的妖帝容斐不甘屈于天族之下，暗地里小动作不断，妄图取代天族成为三界共主。只是苦无可生之事，可祸之乱，才勉强安分守己的待着。若是天界此番心存包庇，让容斐捏住了把柄，定然不肯善了。

　　宴兮手持琉璃盏，目色一片冰冷：“做错了事，总要付出代价的，把人交给容斐帝君自行处置罢。”

　　天君道：“这……依容斐的手段，一旦把人交出去，恐怕凶多吉少。”

　　宴兮无动于衷的道：“那又如何？”

　　他是掌战司杀戮的神，不是救苦救难的菩萨，对他来说，能以最小的代价获得胜利才是最重要的——而这个代价是什么，他并不在乎。

　　后来他辗转听闻那个得罪了烟珑的小弟子名叫五十弦，因烟珑杀害了她的朋友，悲愤之下，才出手伤的烟珑，烟珑似乎伤得并不如何严重。

　　他又听闻五十弦被容斐帝君关在极恶莲花境中足足七日，吃足了苦头。待天兵天将领着天君的旨意前去拿人时，已被磨得不成人。

　　他还听说是长生大帝去见了天君，谈了些什么，之后天君不得不以审判为由将五十弦提了出来，并邀三清境三位老祖和妖魔两位主君及诸位担了要职的神君出席审判仪式。

　　动静闹得不是一般得大，可唯有如此，才能从容斐手里保下她——在不损天界利益的前提下，保住她。

　　那天，宴兮自是也有出席的。

　　然后他便见到了那个跪在大殿里身负枷锁眼神空洞的女孩子。

　　她有一头暗红的长发，眼角盛开一朵妖娆的曼珠沙华。

　　只是，她脸上再也没了那活泼灿烂的笑容。

　　宴兮手一颤，捏碎了手中的琉璃玉杯，锐利的碎片刺进手掌，氤氲开一滩鲜红的血。

　　原来竟是她。

　　怎么会是她……

　　后来，他再次来到昆仑，站在她面前，问她：“你愿意跟我走吗？我会让你成为三界最强大的神。”

　　她扬起头，定定地望着他，眼神冰冷如刃：“好。”

　　她记得他叫宴兮，记得他是天界的战神，记得他是以铁血手段震慑三界的男人。

　　所以，她跟他走。

　　她将仇恨埋藏在心底深处，刻苦修行，只为了下次不再如此无力，任人宰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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