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不死鸟 二

　　

　　五十弦离开招摇山已有一个多时辰，宴兮坐在石几上沉思了一个多时辰。在这一个多时辰里，九歌抱着把扫帚在庭院里来来回回的打扫了五六遍，视线频频往宴兮身上投，思忖着是否要给宴兮帝君沏一壶茶，洗两只桃子，亦或者烹一碟花糕。

　　可念及五十弦此番一去生死未卜，帝君牵肠挂肚茶饭不思也是理所当然，换成是她，定然也比宴兮帝君更加茶饭不思牵肠挂肚。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望着昏黄的夕阳发呆，大有站到海枯石烂沧海桑田的气势，直到额头传来一阵轻微的刺痛。啪——她小手一抬，用力拍上额头，一只虫子的尸体静静地躺在她掌心。

　　她正愣神间，夕阳将一条长长的人影拉到她脚下，她眯起眼仔细瞧一瞧，待那人行至面前，才发现竟是一位稀客——灵山的巫咸大人。

　　她随手将尸体揩在一旁的桃树上，匆匆迎上去：“大人怎么有空来这儿了？”瞟了眼天色，“这个点过来，想必您晚饭还没吃，您等会儿，我去弄点吃的。”又瞟了眼宴兮，“帝君心情不太好，您陪他坐坐罢。”说完扔了扫帚往灶房走去。

　　巫咸在宴兮对面坐下，自顾自的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茶叶入口，略显苦涩。巫咸喝完一杯，又倒了一杯，将要放下茶壶时，见宴兮的杯子是空的，顺手给他也倒了一杯。

　　宴兮终于抬眼看他：“你来做什么？”

　　“找五十弦殿下啊，老朽四处寻她不着，琢磨着可能到你这里来了，就过来瞅瞅。她能去的地方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老朽刚才去朝歌山跑了一趟，守山的小仙说少司命在你这，我就来了，这一路跑得我一把老骨头都快散架了。”两杯冷茶下肚，巫咸缓过一口气来，道，“殿下呢？莫不是已经歇下了罢？”

　　宴兮没什么表情的摩挲温润的杯面：“她去了妖族。”

　　巫咸瞠目，嗓音蓦然拔高了一节：“你说什么？！她去了妖族，她去妖族做什么……”心中顿时升起一股不祥的情绪，“莫非是……莫非是……”莫非了半天也没莫非出个所以然来。

　　宴兮皱眉：“她收到了烟珑公主送来的帖子，邀她过去赴个小宴。不晓得那个公主又要折腾出什么名堂。”

　　“你……”巫咸气急，“你没拦着她？她好歹是你徒弟，你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她送羊入虎口？那烟珑公主对殿下恨之入骨，此番又拿青鸠做引，定是要对殿下不利。你明明知道，为何不阻止殿下？”

　　宴兮半晌没说话，良久，他扯着嘴角自嘲的笑了笑：“她已经不是当年的小五了，我倾注毕生心血教养她这么多年，知道她的能力。”又有些骄傲的道，“她虽然看起来懒散又不长心眼，可她那般冰雪聪明，岂会再次任人宰割。”

　　巫咸脸色一片灰败，将九转还魂丹的事与宴兮说了说，他忧心忡忡地道，“殿下可千万不要冲动地去闯那劳什子迷神阵才好。”

　　宴兮放下琉璃杯站起来，面容冷肃：“我出去一趟，大人用完晚膳再走。”　

　　巫咸朝冒着炊烟的造访瞟了一眼：“都这个时辰了，吃完饭再去罢，难得少司命亲自下厨……”话音未落，面前的石几哗啦啦的碎裂开来，变成了一堆粉末，巫咸手快，及时抢救下自己的茶杯，抬头正欲调侃两句，却在目睹到宴兮的表情后倏然住了口。

　　还真是可怕的表情呐……

　　迷神阵内，五十弦提剑立于蒸蒸气泽之上，微微喘着粗气，眼前一片猩红，九只不死鸟的身形几不可视，她抬袖使劲擦了一下，疼痛如蚁噬般细密而绵长。

　　传闻人吃了不死鸟的肉即可长生不老，喝了它的血便可青春永驻。

　　她倒从不知道原来它们的爪子是有毒的，喙也如利刃般锋利。

　　衣衫不知道是浸了谁的血，淅淅沥沥的滴着。

　　受了重创的不死鸟在空中盘旋，巨大的翅膀卷起暴躁的狂风，每有剑气划过，便发出刺耳的尖叫。

　　鲜血在脚下汇成一道鲜红的河，如三生河畔盛开的曼珠沙华。

　　一个时辰了，她握着长剑的手渐渐地感到麻木，而九只不死鸟也折了大半。若换平常，她不至于如此不济，可背后刚受了重伤，尚未痊愈，她如此这般折腾，后背火辣辣的疼痛，想来是恶化了。意识渐渐模糊，她用力咬了咬下唇，嘴里传来血液的甜腻味道，终于稍稍清醒一点。

　　九转还魂丹就在不死鸟身后的一方祭台上，她尝试过越过这些守护鸟直取丹药，可祭台周围却被一张无形的结界挡住，不是用暴力可以打碎的，想来是被当初的布阵人做了封印。

　　她自认为于术法一途她也算造诣颇深，五行八卦阵也略有研究，可这个阵，她却是无论如何也破不掉，想来那个布阵人比她高明许多。

　　她晕晕乎乎地想，倘若那人还活着，她定要与其切磋切磋。

　　不死鸟发出一阵尖利的嘶鸣，再次发起了攻击，她振了振精神，提剑迎了上去。

　　剑刃与利爪相撞，白羽与黑衫交织，赤发在翅膀卷起的狂风中猎猎飞舞，她的动作迅如闪电，在几只巨大的不死鸟间穿梭，空中仿佛下了一场血雨，唯有利刃入肉切骨的声音清晰可闻，在将长剑刺入一只不死鸟的后颈中时，她的后背被一只鸟的利爪撕裂，同时被翅膀拍中，狠狠地砸到了祭台上，金刚石砌成的祭台顿时裂了一道口子。

　　五十弦呕吐出一口鲜血，感觉五脏六腑似是破碎般的疼痛，她已有很多年不曾受过这样重的伤，略有些不大习惯，眼泪都要痛出来了。

　　但是，现在涌在眼中的到底是血还是泪，她也分不太清，只是黏黏腻腻的很不舒服，她想擦一擦，手却抬不起来。

　　她偏过头，望着脱手飞出去的长剑，失去知觉的手指艰难地动了动。

　　情况似乎很糟，因失血过多和中毒太深的原因，她快要动不了了。

　　不死鸟还在她头顶盘旋，她的鲜血似乎引爆了它们体内的渴望，以人肉为食人血为饮的不死鸟被封在这法阵中数万年，想必早已饥渴难耐了罢。

　　她打从第一次进战场，就设想过自己的无数种死法，诸如一剑致命、百毒侵身、千刀万剐、万箭穿心，在在都很符合她战姬的身份，却没想到最后是作了鸟饵，着实有损她的威严。

　　临行前，宴兮师父再三提点她可不要赔了夫人又折兵，她当时信誓旦旦的表示自己如此强大又彪悍，怎会轻易吃别人的亏，没成想最终还是吃了，且是一个大亏。从前她觉得等有朝一日她变得强大了，就不用再任人宰割，更不会任人欺辱，却不想有些事靠暴力是解决不了的。唔，也有可能是她还不够暴力，竟然打不过这区区九只鸟。

　　眼看着巨大的神鸟以雷霆之势扑面而来，她颓然的闭上了眼睛。

　　如若有来生，她再也不想做人了，不如做一条溪，一汪河，或者是一棵树也行，山茶树最好，她挺喜欢山茶花的，实在不行，荷花也可以，虽说脆弱了些，容易被小妖们攀折。

　　可是神仙哪有什么来生呢。

　　她乱七八糟的想了很多，脑海里跟回光返照似得晃过很多人的脸孔，宴兮师父，九歌，青庭，青鸠，东皇太一……

　　她发现自己有点想念他。

　　她似乎笑了一下，也许没有，除了疼痛，她什么感觉也没有了。

　　不死鸟的气息逐步逼近，下一刻就会将她撕成碎片，然而她却迟迟没有等来预想中的粉身碎骨。隐约间，似乎有布靴踩在浅水洼中的声响，那声音步步逼近，最终停在她旁边。

　　她疲惫的张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蓝色的衣角，料子极好，边上绣着祥云的图案。他在她身边蹲下来，将她从脏污的血泊中抱起，小心翼翼的，生怕弄痛了她，她在他怀里闻到熟悉的桂花香，脑袋一片茫然。

　　他怎么会在这里？

　　她从未想过有人会来救她，从来没有人救过她，她以为这种事只会发生在烟珑那种尊贵而柔弱的女子身上，她们楚楚可怜而惹人怜爱，会有很多人将她捧在手心里呵护着，生怕受一点点的损伤。

　　可她不同，她一直是一个人，孤独地度过了漫长的岁月，无数次九死一生，都是自己一个人熬过来的，从没有人帮过她，从没有人救过她。她并不觉得这是一件悲伤的事，她一个人也可以活得好好地，说明她很彪悍，她很满意。

　　她的梦想就是成为一个特别彪悍的人。

　　可是，他来了，她很高兴。

　　五十弦忍不住鼻头一酸，情难自禁的伸出手，缓慢而坚定地抓住了东皇的袖子。

　　东皇脚步一顿，柔声问她：“怎么，很疼么？乖，再忍一忍，等会儿就不疼了。”

　　她想说没关系，她可以忍受，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混混沌沌得沉入无边的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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