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奈何缘浅 三
青庭陨殁已有一万五千年,每年忌日,五十弦总会抱着一大坛子女儿红去芬陀利池陪着一池春水饮酒。青庭喜欢女儿红,她说女儿红是闺女出生时,父亲用三亩田的糯谷酿的三坛酒,仔细装封后埋在桂花树下,待出嫁时挖出来做陪嫁的贺礼,盛得满满的都是怜爱。
从前,她们在长生殿的屋顶赏月时,青庭说她也希望有人为自己酿那三坛女儿红,可是他们这些妖灵无父无母无兄弟姐妹,自然无法如愿,很是怅然。
五十弦便偷偷问大师兄,女儿红是如何酿的。
大师兄义正言辞的教导她:“你若是寂寞了,想找个相好的,也不是不可以。但,切莫被妖族男子的外表很迷惑了,他们相貌虽好,内心却不如何正直善良。唔,魔族男子也是不行的,当心被月澪记恨,毁你容貌。你本来就只有脸长得好这一项优点,可不能叫人坏了去。”他慎重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私以为还是神界男子不错,仙风道骨,品行纯良,且你可与他和合双修,更上一层楼……”
后来,她在昆仑的一株千年老梨树下埋了八百八十八坛女儿红,托梨树精好生照看。五十弦想,待青庭成婚时,一并送给她做嫁妆,青庭一定会很开心。
熟知沧海桑田世事无常,她那八百八十八坛女儿红最终未能送出去,只能一杯一杯的泼到她冰冷的坟冢上。
当年她对青鸠说:“我为什么要听她的话?”是真的要杀了烟珑与秦止风给青庭陪葬,却被长生大帝阻止。
他看到她眸中漫天的哀伤与仇恨,怔了怔,慈爱的抚了抚五十弦的头,道:“依你现下的修为是杀不了烟珑的,你根骨不错,本君可教你术法。待你修成正果,届时若依旧无法忘记这份仇恨,本君便不拦你,如何?”长生大帝所言,自是缓兵之计,可当时的她也的确是打不过烟珑。
如此,她便留在了长生大帝身边,却并未拜他为师,长生大帝于她,更像是教授课业的夫子。而青鸠也跟着她回了昆仑。
五十弦为了复仇,在修行一事上十二分的卖命,不到三百年,便飞升成仙,惊动了三十六重天。她跪在长生大帝的殿子前,辞行,谢他多年来的教养之恩。
长生大帝推门出来:“你现在还是如此恨她吗?恨到宁可玉石俱焚,也不愿放下这执念?”
她的嗓音清清淡淡的,恍若从冰雪之地吹拂而来:“人有七情六欲,喜、怒、哀、惧、爱、恶、欲。青庭选择了‘爱’,并因它而死,而我选择了‘恨’,那么,我的结局到底如何呢?真君不想看一看么?”语调低柔,媚眼如丝,当真是世人难及的倾城绝色。
大弟子云鹤端茶过来,听到她这番话,惊得打翻了珍贵的琉璃盏。
事情过了一万余年,五十弦对许多事情都记不清楚了,她当初是提着一柄长剑杀去了幽冥司,但还没碰到烟珑一根毫毛便败在昙晔手下。
昙晔不想她被幽冥司那一群长老追杀,将她的一番折腾瞒了下来。她自知自己欠他一个人情,日后再去刺杀烟珑,必得先跟昙晔打声招呼。不幸的是,她一直没能打得过昙晔,也就一直没能杀得了烟珑。
往事一幕幕,她回忆起来却不过短短的半盏茶的时间,在这半盏茶的时间里,青鸠不放心的挪到了她身后一丈处,能清楚地感觉到她浑身散发的杀气,令人发颤。
昙晔轻咳一声,对五十弦道:“好久不见。”
五十弦从烟珑身上收回视线,淡淡扫了他一眼,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她恍惚了一下,青鸠已经在喊她:“该回去了,殿下。”
她暗红色的长发被风吹乱,像彩带一样,哗啦啦的飘,她走了两步,停下步子,对昙晔说:“宴席结束后,来一趟桃源岛罢,我会等你。”
昙晔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悠悠的叹了口气。从鬼道能活着回来的人,她是第二个,另一个是父神。七百年前,他听说这件事,真真吓了一跳,不由得担心万一日后她再来找他“切磋”,他是否还打得过她。
这个“日后”姗姗来迟,拖了七百年,他侥幸的想,或许她是看开了,孰料她果然还是没有想开。
昙晔捏了捏眉心,有些头疼。
10月23日,霜降。
五十弦从天君的宴席上离开后,去昆仑的老梨树下掘了两大坛子女儿红,又在芬陀利池泡了几个时辰,然后才乘着最后一抹夕阳回桃源岛,停在一块碑子前。
这碑子,它是个墓碑。
今日倒不是青庭的忌日,青庭的忌日在七月七,彼时北荒之极有凶兽作乱,闹得那一片凡世民不聊生,作乱的凶兽正是梼杌。天君给了五十弦三千天兵,遣她去处理这件事。这一处理,便耗了整整两个月的时间,待她将梼杌收服归来,已错过了青庭的忌日,恰好她瞧着凡世的桃丘之地桃花开得甚好,采摘了许多又酿了十几坛子埋在青庭的墓碑附近。
说是墓,却只是个衣冠冢。
他们这些灵物,死了便是灰飞烟灭,哪里来的遗体。
坟冢里埋的是两坛子女儿红并几件青庭常穿的白裙子,五十弦颇有耐心,在周边掘了一池偌大的荷塘,曲折的荷塘上,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微风拂过,碧色的叶子软软的飘摇,说不出的温顺乖巧。
这个季节,莲花大多枯萎了,这一处却开得极好。洁白的花瓣亭亭立在莲叶的间隙中,像是青空上悬着的一轮明月,像溪水中漂流的莲灯,又像碎她眼中的星星。
五十弦背靠着那方墓碑,坐在草地上,微仰着头,望着天空。鸦青色的裙子上没有多余的花纹,只在袖口和衣襟处滚了一圈刺目的绯红。脚边置了一方托盘并两只羽杯,她的手指轻轻扣着酒坛的口子,苍白而修长,玉雕似得。
她在发呆。
她时常发呆,近些年越发得频繁,不晓得在想些什么,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她觉得心中某个地方空落落的,有狂风在刮,不是很疼,但痒痒麻麻的,甚为难受。
快要入冬了,一阵冷风拂来,她打了个激灵,回过神来,手指冻得有点僵,她往裙子里缩了缩,手却还扣着酒坛子,顿了顿,便去揭封盖,手指因为僵硬,不太灵活,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将红布剥除。
酒香扑鼻而来,干净,醇厚,发酵得很好。
她将倒扣的羽杯翻过来,斟了两杯酒,先饮了一杯暖身,另一杯浇在石碑上,她扯着燥热的嗓子说:“青庭,我今天遇到烟珑了,她气色很好,看来这些年都过得不错。”每说一个字,嗓子都灼烧似得疼。
她又倒了一杯酒,饮完,又倒,再饮,再倒,一大坛子的酒很快少了一半。她眼睛都是红的,不知是被酒气熏的,还是气的,樱色的唇撇了撇,笑道:“我看她那样快活,就忍不住的想毁了她。”
自是听不到回应。
她早该习惯的,此时却有些失落,她又连续灌了几杯酒,打了个酒嗝,偏过头,滚烫的脸颊蹭了蹭冰凉的石碑,软绵绵的嘀咕:“唔,我刚才想说什么来着?嗯,想不起来了,要、要不,我给你唱首歌罢,我唱歌唱得还不错……”
歌曲还没起个头,她头一歪,滑了下去,额头撞到摆祭品的台子,“咚”的一大声,顿时肿了一个包,她疼得眼里水汪汪的,也不起来,就蜷在那里。
祭台上有青鸠摆的新采的莲子,她摸索着抓了一把,放嘴里放,咬了一口,很苦,但是没有吐出来,而是嚼了两下吞了下去。肚子里满满的都是酒液,莲子的苦便也算不得什么了。她一个接一个的吃,吃的很慢,也很多。长发乱糟糟的,散了下来,挡住了她的脸,她也懒得理,就那么披头散发的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一样倚着墓碑,碎碎念念的说,咔哧咔哧的咬,脸上有种孩子气的天真与寂寞。
秋末昼短夜长,她不过在这处山头待了没一会儿,天色便完全暗了下来,半弦月缓缓爬上苍穹,挂在树梢头,小偷一般瞅着她。
五十弦翻了个身,把脸藏在石碑的阴影下,觉得肚子有点撑。盛莲子的竹筐被她打翻了,清香中带着股浅涩味的莲子滚了一地,有些被她压坏了,黏在衣裙上,很脏,好在裙子是深色的,也看不大出来。
她趴在地上,手肘撑地,迷迷瞪瞪的又抓了一口满满的酒坛子过来,调整了姿势,坐起身,揭开封盖,大口大口的喝着,一不留神被呛到,咳得心肝儿都在颤,眼前越发的模糊。
模糊中有人走了过来,玄黑的袍子,她恍惚了下,想起白日约了昙晔到桃源岛“切磋”。
她急急地去找那柄细长的黑刃,却忘了手上还抓着一口坛子,坛子摔在几台上,碎成无数瓣。她一手按在上面,疼痛入骨,细细密密,直凿得她心口似是被锥子扎了一般。
昙晔几步走上前,将她扶起来,仔细检视她的伤口:“怎么醉成这样?疼不疼?”
她眼里含着泪花,咬着牙摇头:“不疼。”其实很疼的,因为太疼了,便没注意到昙晔的声音不太对。
“流了这么多血,怎么会不疼。别逞强。”他从袖子里捞出一方云罗丝帕沾了池水,拧干,为她擦手。
她眯着眼,隔着重重水雾,望着他模糊的身影。她任由他摆弄,半晌,又打了个酒嗝,道:“昙晔,我其实明白的。”
他的身子僵了一下:“你叫我什么?”
“昙晔啊。”她拍了拍身侧,摇摇欲坠,“坐罢,陪我说说话。”
他顿了半晌,才道:“你的手伤口很深,需要立刻处理,不然会留疤。”
她抽出手,在裙子上蹭了蹭,又去抓他的手腕,用一种跪坐的姿势牵着他的手贴在自己脸颊处,轻轻蹭了下:“我其实明白的。”她重复了一遍,呼吸的热气喷到他掌心,他震了一下,但他终究是沉稳的男子,很快又冷静下来,他在她身侧坐下,用丝帕裹住她流血不住的手,嗯了声。
他的手很凉,她的手很烫,他碰了下她的额头,还好,不是发烧。
她歪歪扭扭的靠在他肩上,柔顺的长发像缎子一样落在他臂弯处,与他的缠在一起,一红一黑,绮丽旖旎。
他看着看着,便有些发愣。
他听到她清冷的嗓音,断断续续的响起:“我从前不能原谅她丢下我,为了一个凡人死了,为什么呢?那男人对她明明不是最好的,昆仑的师兄师弟都比他好,为什么她为了那样一个人愿意付出自己的生命呢?我不明白,不能原谅。她死了,她消失了,这天地间再也寻不到她一丝的气息,我很难过,但是又很茫然,她可以为了秦止风生,可以为秦止风死。我又可以为了谁生,为了谁死呢?”她是真的迷惘,“我为什么活着呢?”
她说:我为什么活着呢?
他觉得心疼,用手背触了触她粉红的脸颊,没有泪,一滴都没有。她的皮肤柔软滑腻,他贪恋这种感觉。
她很久没有说话,长长的睫毛像扇子一样眨巴眨巴,半晌又打了个酒嗝:“你给我唱首歌罢,随便唱一个。”她今晚喝得实在多,说话前言不搭后语,乱七八糟,倒像个撒娇的小孩子。
他顿了顿,扶着她的肩让她躺在他腿上,柔声唱了一首《江南》,温凉的手,轻揉她脑门上的包。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她眯着眼说:“你唱得没有我好听,哪天我唱给你听罢。”
他说:“好。”
她又说:“其实,他是喜欢她的,不是她的一厢情愿,分明情深如斯,奈何缘份太浅罢了。”
他猜测着她说的“他”大约是那个秦止风。
这个秦止风,他倒是从未听过,是哪里的男神仙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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