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奈何缘浅 二

　　

　　青庭将自己的性命给了烟云这件事，说来话长，长话短说，便是为了彻底断了对将军的情。

　　承德一百三十年，烟云嫁给将军的七日后，陪太后去普济寺里进香。将军怕青庭一个人待着无聊，便将她一起捎着了。出发当日，青庭在寝屋里发呆良久，穿了初来凡世着的那件白裙子，黑发长及脚踝，宛如一道流光潋滟的瀑布。

　　她站在将军面前，脸色苍白，柔柔弱弱的，仿佛一阵风都能把她吹倒，眼神却前所未有的坚定，她说：“止风，你现在幸福吗？”

　　秦止风有一瞬的怔愣：“你……”

　　她笑着打断他，眉眼淡薄如水：“怎么会不幸福呢？而今你官途顺畅，夫人年轻貌美，又深得万民拥戴，正是人生最好的时候，怎么会不幸福呢？怎么会不幸福呢……”声音渐渐低下去，像是自言自语。

　　他抚摸她的脸颊，动作轻柔得像是对待最宝贝的东西：“你为什么哭了呢？”

　　她闭上眼睛，蹭了蹭他的掌心：“唔，大概是喜极而泣罢。”

　　他的手触到她的泪，像是被灼烧似得疼痛。

　　烟云在普济寺后院赏花时，意外落水，待被下人救上来时，已绝了气息。老夫人封了下人的口，不准对外透露半个字。随行的人都是在府中了做了很多年的，自然知道她的手段，咬碎了牙齿也不敢松口。

　　烟云的尸身被储在一口千年寒冰雕成的棺柩中，秦止风暗地里重金聘请了诸多盛名在外的大夫甚或默默无闻的江湖郎中，寻求起死回生之法，半个月来，一无所获。

　　青庭捧着一束新采的白色睡莲从门外进来，花瓣上尚且沾着晨露，越发清冽美丽。她将花束放在冰棺上，潮湿的手在裙子上抹了抹，斟酌着开口：“凡人之命终有尽时，你何苦如此。”

　　秦止风的视线在她淡漠的脸上逡巡，她心中一坠，便听得他开口：“她死了，你很开心？”

　　青庭很老实的道：“无所谓开心不开心，只是觉得你再喜欢她，也不该将她的魂魄锁在这口棺柩中，会碍了她投胎转世的。”

　　秦止风冷笑：“你们这些妖物修得永生，自然瞧不起凡人百年寿命，可是我没想到你也是这样的。”

　　青庭张了张嘴，终究什么也没说。

　　她哪里是瞧不起，只是不想看他作践自己罢了。然他既如此认为，她解释了又能如何呢？

　　之后五六天，青庭都没出现，棺柩上的睡莲已经枯萎，却依旧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事实上，青庭是回了神界，去灵山找十巫要一味起死回生的药。秦止风那么喜爱烟云，她不忍他痛苦。

　　巫咸问她：“为何要为一个凡人，还是一个不相干的凡人做到如此地步？”

　　青庭偏着头，天真无邪的笑：“爱屋及乌么。”

　　五十弦在芬陀利华池下看到青庭残留的这段记忆，池中荷叶层叠，绿意盎然，却再也没有那株洁白无暇的芬陀利华。

　　她在冰凉的水面上躺了一夜，第二日听闻长生大帝要去灵山授课，便求着大师兄让她跟着去伺候。大师兄觉得她一个女人终究照顾得细致些，便允了。

　　大雪苍茫，铺了百里，灵山十峰，险峻料峭，唯有天梯可行。她跟在长生大帝身后，看着脚下白雪发呆，心思百转千回，却是在想如何才能求得移魂丹。移魂丹可以将人体内的魂魄提出来，嫁接到另外一个人身上，因极是危险的东西，被神界列为十大“禁”物之一。十巫没有天君的允许，亦不得炼出一颗。

　　青庭既把自己的性命给了烟云，她的魂魄便也在她体内，只要移出烟云体内的魂魄，安放在一个凡人身上，青庭便可以复活。至于烟云会如何，五十弦并不关心。

　　昆仑虚的一个老树精说，巫咸的秋实殿储了几颗移魂丹，年代有些久了，连如今的天君也不晓得。

　　只要拿到移魂丹……

　　她想得出神，不提防长生大帝忽然停下了脚步，她撞到他背上，立刻疼出泪花来。

　　南极长生大帝慈爱的抚了抚她的长发，蔼声道：“快来见过十巫大人。”

　　五十弦抬头，看到鹤衣长须的十巫之首巫咸，他看到她，面有诧色。

　　直到傍晚时分，五十弦才觅得与巫咸独处的时间。长生大帝授课结束后，与九巫在秋实殿后面的一座亭子里欣赏晚霞下的雪峰，巫咸暇回殿中取酒，被五十弦堪堪拦住。

　　巫咸像是早已料到她会如此，并不惊讶，双手拢在袖子里，悠然的道：“姑娘特特将老朽堵在此处，是有什么大事不成？”

　　五十弦单刀直入，毫不避讳的道：“我想要一颗移魂丹。”

　　巫咸脸上的笑顿时僵住了，他谨慎地开口：“姑娘怕是听信了什么错的谣言，移魂丹乃是神界禁物，每一颗的炼成，都要经过君上的允许，老朽的殿子中怎么可能会有移魂丹。”

　　五十弦隐在袖子里的手指缓缓蜷起，眼神有些茫然地投在虚空中，嗓音也是空荡荡的：“青庭死了，她曾经向你要了一种起死回生的药是吧？她要那味药是做什么的，做了又有什么后果，大人都心中有数，对吧？”她牵起唇角，半真半假的笑，“大人不觉得青庭的死是你一手促成的么？”

　　巫咸被她噎住：“这个……”

　　“我把她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可你却害死了她。”五十弦脸收回视线，望着他，眼中透着无边的黑，看得人心中一怵，她说，“她是长生大帝最喜爱的芬陀利华，是天界最圣洁的花，不该这样早死的。你说是不是，大人？”

　　巫咸最终同意把移魂丹给她，但是有个条件，便是要五十弦去取来应龙之胆。

　　在大荒北隅，有凶犁之丘，是应龙的藏身之地。上古时期，应龙本是父神的坐骑，但它暴走后杀了宴兮帝君的父亲丰禾与第一任战神式微，因此被神界流放于凶犁之丘。

　　几十万年过去了，应龙的煞气虽已有收敛，但要五十弦这个尚未修成仙骨的花妖对付它，却是九死一生的凶险。

　　巫咸本是有意为难五十弦，让她知难而退，不想她当真单枪匹马去了凶犁丘。

　　她一个月未归，巫咸估摸着她恐是成了应龙的盘中餐，颇为惋惜。谁知一个月又一十三天后，五十弦竟提着一个布包归来了，浑身是伤，衣衫褴褛，完全看不出从前纯净绝色的模样。

　　她将布包递给他：“喏，你要的应龙之胆。”

　　巫咸瞠目结舌，还没瞠完，还便见她一头栽倒，昏了过去。

　　她失血过多，昏迷了5日，梦呓不断，在在都是关于青庭与移魂丹。

　　巫咸头痛不已，待她甫一醒来，便将移魂丹塞进她怀里，将她赶了出去。

　　五十弦飘飘摇摇的摸到秦止风所在的那处凡世，躲在隐匿处，待烟云经过时，一掌劈在她后颈将她放倒，又把人拖到无人经过的地方，喂移魂丹，可等了一盏茶的时间，也没等到青庭的魂魄飘出来。

　　她心觉有异，首先想得是该不会这药丹已经过了期，又觉得巫咸不至于如此坑害她，思前想后，索性化作一缕光，遁入了烟云体内，去查探查探。

　　不查探还好，这一查探，却叫她生生恍若遭遇了一场晴天霹雳。

　　烟云体内竟无青庭的魂魄！

　　更叫她惊讶的是，这烟云也不是凡人，而是魔族之人。五十弦在生长在幽冥司，对魔族的气息再是熟悉不过，自是一眼就瞧出烟云的真身。

　　只是，烟云既非凡人，一池溪水又怎能溺死她？

　　后来才知道，魔族公主烟珑吃了烟云的魂魄，替代烟云成了皇族七公主。她觉得用七公主的身份，很有意思，便装了一装，没想到皇帝竟然给她指了婚。指婚的对象是个相貌堂堂的将军，魂魄看起来很好吃，她便点了头。

　　入住将军府后，才晓得秦止风有个相好的，叫青庭，是个极漂亮的女子，从里到外都是纯白的，难怪秦止风对她如此倾心。

　　但是，倘若秦止风知道这位纯白的姑娘是个妖，他还会如此喜欢她吗？

　　烟珑心里一琢磨，存着看好戏的心情，时常让秦止风带她去后院散步，散步的地方正是青庭经常待的地方。一日，终于成功的让秦止风目睹了青庭化作真身杵在荷塘里纳凉的场面。

　　秦止风的脸色五彩纷呈，很精彩。

　　烟珑看得很满意。

　　这种满意的心情日渐寡淡，主要原因是秦止风在得知青庭的真身后竟然情不改半分，烟珑觉得有点无聊。在那么一溺后，决定将秦止风与青庭都吃了，补补元气。没成想，秦止风竟用一口冰棺将她关了。更没想到，青庭被爱冲昏头脑，竟主动请缨了。烟云自然欢欣鼓舞，喜不自胜，省了自己一番折腾，不过，青庭的魂魄还真是出乎意料的美味又健康。

　　五十弦为了取回青庭的魂魄，不是一般二般的劳心劳力，熟知竟是这样的结局。

　　她怒极，拔剑出鞘，就往烟珑心口扎。一只九尾狐蹿过来，拍开她的剑，说：“这不是青庭想要的结局。”

　　“你是谁？”

　　一阵刺目的闪光后，九尾狐变作一位青葱少年立在她面前：“在下青鸠，是青庭姑娘的朋友。”

　　五十弦面容阴郁：“如若你真是她朋友，为何又要阻止于我？”

　　青鸠缓缓地道：“青庭知道烟云是魔族之人。”

　　五十弦睁大眼眸。

　　青鸠又道：“她说那五年她过得很幸福，秦止风并没有辜负她，只是她自作多情。她从前只在书册中看到过俗世之爱的模样，今生能尝到一次情爱滋味，已是万幸。她爱秦止风，秦止风虽不爱她，她也并无怨恨。话本子里不能圆满的爱情太多，她只是其中一个。可就这般离开他，她此后漫漫命途必然孤独寂寥，徒生怨愤，不如给了烟珑，成全她与他厮守终身。”

　　他从袖袋里摸出一只系着铃铛的镯子递给她，“你是她唯一感到抱歉的人，所以让我在这里等你。她说，你终有一天会来到这里，她死前未能见你最后一面，便托我交这只镯子交给你，这是她亲手做的，权当留个纪念罢……”

　　他看到一颗泪珠顺着她的眼角滑下来，擦过那朵妖艳的曼珠沙华，格外悲凉。

　　她忽然笑起来：“我为什么要听她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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