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桃花面 一
五十弦睡到很晚才起床，日上三竿，差不多已经快到巳时了，她平时起得都不早，却是第一次这么晚。头痛欲裂，她揉着眉心坐起身，这样轻微的动作，已使她头晕目眩，看来她昨晚喝了不少的酒。她浑身都是酒臭，难闻得要死。
缓了一会儿，她才慢慢地爬下床榻，披上搭在屏风上的外套，想去附近的池子里洗一洗。脑子昏昏沉沉的，像是压了一块巨石，她整个人都有点木，没睡醒的样子。殿子很旧，开门的时候能听到吱吱呀呀的声音，是木轴摩擦发出的，她听得心中发麻，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迷迷瞪瞪的想，一定要找个匠人修葺修葺，不然下次一阵风把门折了就不好了。她还没想好要去哪里找匠人，门便从外面打开了，她伸出的手将将碰到门栓，悬在那里。
是青鸠。
他手里捧着一碗热粥：“你醒了？吃点粥罢，你昨天喝太多酒了。”
五十弦捏着袖子放在他鼻下，面色纠结的道：“我想洗澡。”
青鸠不着痕迹的退后一步，将碗塞到她怀里，面无表情地道：“我去烧水。”跑得很快，兔子一样。
五十弦捧着碗呆了一会儿，闻着挺香，忍不住尝了一口，莲子的涩味在胃里翻腾，几乎要破喉而出，她连忙捂住嘴，把碗一搁，踉踉跄跄的跑出去找可以吐的地方。
外面正在下雨，狂风暴雨，将岛上的红茶打得七零八落，她单薄的身子被风吹得飘飘摇摇，伸手扶住了一株山茶树，才勉强站稳，喉咙里又是一阵苦味冲上来，她俯下身子，吐得肝肠寸断。
她不是第一回醉酒，却是第一回醉得这般苦闷。
五十弦浑身难受，在浴室里泡了一个时辰，才垂死状的爬出来，裹了一件米白色的袍子，蹭去厨房找吃的，青鸠说：“不是给你煮了一碗粥么，在你寝屋。”
她皱眉：“我不喜欢姜汁，你放点红豆进去，红豆。”
“没有红豆了，少司命上回送的前几天就吃完了。你那么喜欢吃，一日三餐都离不掉，哪里能剩。”青鸠搅了搅锅里剩下的米粥，“要不，你先凑合着？改明儿我再上朝歌之山给你弄点儿？”
五十弦扶额：“你怎么舍得让自己体弱多病的殿下凑合这种东西，我还是去吃桃子罢，师父昨儿不是使人抬了一筐过来么？放哪儿了？”
青鸠看着她，不说话。
他比五十弦高了大半个头，她又无精打采的颓着肩膀，如此，便衬得他越加高大。这么高大的人用一张冷漠至极的脸瞅着她，五十弦不自觉地挺了挺背。
她上前一步，拍了拍他的手臂，感慨万千：“几年不见，你就长这么高大了，果然是岁月不饶人啊~”
“真是不能指望你正经说话。”青鸠拉开她的手，看到她手心的伤，顿了顿，“你和妖帝东皇……”他忽然住了口。
“嗯？”
“没什么。”青鸠重开了一个话题，“今天的宴席你还去不去？”
“什么宴？”
“……蟠桃宴，每次都要摆上三天的，今天才是第二天。”
她揉了揉头发：“是么。”又揉了揉，“师父也去？”
“嗯。”
“那我也去一去罢。”她继续揉头发，“让他再送几筐桃子来，他那山头的桃子长得不比天后的蟠桃差。”
青鸠看着她揉成鸡窝似的头发，无言。
将近未时，五十弦才到得九重天，青鸠去了朝歌之山，她一个人来的，迷了半个时辰的路，摸到紫阳殿时，已是一身的汗，脸颊也红扑扑的。
宴兮坐在一株茂盛的婆罗双树下，他性子孤僻，不爱理人，且讨厌阳光，向来是哪安静哪荫凉便避哪儿。听到清脆的铃铛声，宴兮搭眉远眺，果然是他的小徒儿。他已有数十年没有见到她，昨日他从寿华之野回来，听九歌说小五来了一趟又走了，甚为遗憾，没想到她今日也来了，真是稀罕。他喜不自胜，乐呵呵的朝她招手。
正是歌舞升平时，天君满面笑容，与天后耳语。五十弦的到来，让众仙抽了一口气，她面不改色径直走到宴兮身旁，脚下略有些虚浮。
宴兮握住她的手腕，关怀道：“远远瞧着你，似是瘦了，果不其然，是不是青鸠不给你饭吃？”
她就着他的搀扶，矮身在他隔壁的茶席坐下，闻言点头：“他今日又煮姜汁米粥，成心是不想让我好过。”
宴兮笑：“你那穷山僻壤什么都没有，难不成还指望他给你做佛跳墙么？”
“我倒也不是那么挑剔的主子，只是想吃个红豆米粥而已。”五十弦斟了两杯茶，一杯递给他，一杯端着焐手，“你再给我几筐桃子罢，下次他再煮姜汁，我抵死也不从的。”
“总吃桃子，对身体不好。”
“没事，我好歹是个神仙，不会吃几筐桃子就死的。”
“倘若你当初同意留在招摇山，也不至于连个红豆粥都吃不到。怎么样，要不要跟我回去？”
她摇头，回得干脆：“我喜欢桃源岛，就我跟青鸠两个人，清净，红茶也漂亮。”
宴兮循循善诱：“招摇山也可以种红茶的，只要你喜欢，种什么都成。”
她还是摇头：“不去。”抿了一口温茶，续道，“我想了想，你多摘一点桃子，捆严实了，用板车驼到我那去，少了也不够吃。”
宴兮挑眉，模样十分好看：“你来参加蟠桃宴就为了跟我讨几筐桃子？”
五十弦瞅了他一会儿。天真无邪：“不然呢？”
宴兮拍着她的脑袋，笑得花枝乱颤。
他坐得位置本来算是颇隐蔽的，不细看的话都瞧不出这里坐了个人，可这么一笑，却愣是把天君的注意力都引了来。五十弦捏了捏眉心，真是懒得应付了，朝天君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管她，又拖着席子往宴兮身后挪了挪，借他挡一挡众仙的火热视线。
这么一挪，便发现婆罗双树的另一侧同坐了位眼熟的男子，蓝白色的袍子，头戴血玉冠，侧身依着树干，手肘搭在曲起的膝头，手中握着一只酒盏，眉眼低垂，望着杯中琼浆，模样很是销魂。
却是远古妖帝东皇太一。
他也看到了她，斜睨的眸子里有流光潋滟，丽得惊人，也冷得惊人。
视线相撞，两人半晌无言。
他像是耐心极好，不曾移开目光，五十弦怔了怔，这样的情景似曾相识，怎么会？在此之前，她也只是从神仙花名册看过他的画像，除了昨日，应当不曾见过面才对，这种感觉是什么呢？
她又开始发呆。
宴兮从后面靠近，凑到她耳边低低唤了一声：“小五。”
五十弦从头到脚得一麻，抖得像筛糠似得，心有余悸的抚着胸口回头：“师父你做什么呢？吓死我了。”
“为师才想问问你做什么呢。”宴兮笑吟吟的扫了东皇一眼，挪揄道，“我说小徒儿，你该不会是看上人家了罢？”
五十弦：“……”
“你这是什么表情？”
“没什么表情。”茶凉了，她仰头饮完，又重新倒了一杯焐手，“师父，你最近又看了什么淫诗艳书？”
宴兮一个暴栗敲在她额头。
她扶额，叹息道：“师父，我年纪这么大了，你能不能不要再动不动就敲我的头？”
宴兮一口回绝，一本正经：“不能。”
五十弦语重心长：“师父啊……”
宴兮打断她，颇为认真地附耳道：“现今的妖族之君容婓有意将烟珑许给东皇，你对他没意思最好，若是存了那份意思，需得快快收回心来。东皇才学品貌确然出众，配你却终究不太合衬。”
五十弦停了停，又停了停，杯中的茶叶沫子浮浮沉沉，她吹了一口，不甚在意的道：“哪里不合衬？”
她装得这样漫不经心的样子，反而更让人觉得她对东皇有意思了。
宴兮唏嘘不已：“你是神界的战姬，天君怎么舍得把你让出去，还是让给妖族。再说了，妖族有烟珑，她和月澪基本算是一类人，你还没吃够月澪的苦头么？”她怜爱的抚了抚她的头，“小五，不要自讨苦吃。”这句话倒是他的真心话，虽当时他还不认识她，但月澪偷鸡不成蚀把米的事在四海八荒却其有名，他想不知道都难。
五十弦的眼睛在他手下发亮，宴兮心中一怵，果然看到她盈盈笑起的面容，动人似三月桃花：“唔，也没什么不好，苦尽甘来么。越是苦的东西越是令人回味无穷。”她灼灼的视线望定他，“师父不这么以为么？”
宴兮还没反应过来，五十弦已拢了拢松散的衣襟，朝东皇太一走去。艳丽的深紫长裙，繁复的裙摆上绣着深蓝色的蝴蝶，及地长的红发挽起来，别了六支精致的茶木簪子，发尾垂至腰际，脚上穿着简单的木屐，光裸的脚踝上套着一支手掌宽的金属镯子，镯子上缀着一对铃铛。她是个不羁的女子，穿着向来是邋遢又随意，这幅精心打扮的样子，宴兮认识她两万多年，统共只看过两次，一次是这回，一次是青庭死去的那日。
她打扮起来实在漂亮，整个殿子的人都看直了眼。
宴兮油然生出一股自然的情绪来，端起被子抿了一大口，觉得温度不大对，低头瞧了一眼，错了，这是小五的杯子。
那厢，五十弦已走到东皇太一身边，目光若有似无的从烟珑身上掠过，她俯下身，单手撑着东皇颈子边的树干，笑嘻嘻地道：“上次说的事情，你考虑得怎么样了？”长发滑落，遮住了她半边脸颊，一双眸子黑亮黑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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