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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上卷完:美人迟归


  

  锦州红泥茶馆。是花半夏名下的产业。基本上九州大陆每座城镇都有他开设的茶馆,或简单粗陋或精致奢华,唯有茶味是一样的,闻香十里,令人难以忘怀。

  端无弦想起,柴胡的煮茶之术还是花半夏教的。

  花半夏性子懒散,许多事情都假手他人。而自从她把柴胡带到茶馆后,无论大事小事,花半夏假手的对象都是柴胡,说柴胡是花半夏的左右手也不为过。

  那个清廉骄傲的六扇门总捕头在花半夏的差遣下,做过什么,端无弦即便没亲眼见过,也猜得出来。

  或许,从一开始错的便是她。

  厚重的斗篷压在纤瘦的娇躯上,仿佛随时都会把她击垮。她背着一张琴一柄刀在漆黑的街道上慢慢地走着,帽兜下露出一角削尖的下巴,冷白如霜。

  天空忽然下起了雨,她微微扬起头,皓白的手腕探出漆黑的袖口,雨点打在掌心,有点冷。

  她把帽兜往下扯了一点,继续不紧不慢地走着。

  夜,暗得吓人,几乎不能视物,然而她却一眼看见在前方的街口出现了一个撑着油纸伞的男人,身材修长挺拔,宛如劲松,深蓝色的衣袍衬得整个人越发清冷、孤寂。

  她在他面前三步远的地方停住,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他轻叹一声,径自走过去,一把将她揽入伞下,薄唇扬起漂亮的弧度:“好久不见,弦儿。”他身上有好闻的玉兰花香。

  他喜欢养花莳草,身上总有花香,却不显脂粉气,她一直喜欢,每次回去看他,必带些花花草草。他每回都欢喜的对她微笑,他笑起来的样子特别好看,惹得她总百般想讨好他。

  端无弦微微仰起头,视线越过他的胸膛,定在他阴柔的面孔上,双眸一只鲜红如血,一只漆黑如夜。

  花半夏有些诧异:“怎么不戴眼罩?”

  她抬指,抚摸自己的眼:“我想,你应该很想见它。”语调轻柔,目光冷寂。

  花半夏收起嘴角的浅笑,神色微敛:“嗯,我的确很想见它。”血瞳中,他的倒影几乎被淹没。

  他靠得太近,她能清楚地看到他脖子上的血管,白皙的肤色下,血管泛着幽幽的蓝。

  喉口涌上一股腥甜的味道,她急促的后退一步,努力按捺住血脉中蠢蠢欲动的渴望。冰凉的雨滴铺天盖地,她在雨幕下轻轻地发抖,却固执的不肯靠近。

  她的红瞳浸了水,宛如泫然欲泣的泪。

  微弱的光晕下,男子目光悠远,似是投射在遥远的过去:“第一次见到你,你才只有7岁呢,白驹过隙,你竟然长这么大了。”

  “为什么要隐瞒?”

  “不是隐瞒哦,是你没有认出我,小五。”

  小五。

  十五年前,那个清瘦漂亮的小公子,对她说:“端无弦?唔,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的端无弦?”

  她诗词读得少,只得莫名的点头。

  小公子有模有样的摸着下巴沉吟片刻,忽然道:“我叫你小五吧。”

  她还在天真的年纪,不懂用武力反抗,只是非常茫然地问:“为什么?”

  小公子说:“你看,你爹你娘都唤你弦儿或者小弦吧,我不想和他们一样,所以我要唤你小五。”

  “为什么不想和他们一样?”

  他“哼”的一声,扭过头去,抱着手道:“才不告诉你。”

  端无弦眼睛一热,连忙低下头,轻声道:“为什么?”

  男子身形挺拔如劲松,即便站在这昏暗的雨幕里,也掩不住一身光华,这样尊贵俊美的男子本该是君临天下的王者,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不回去?”

  花半夏冷静地道:“那里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地了。”

  夜,安静得吓人,家家户户的灯都已经熄了,只有红泥茶馆还亮着一盏油灯,微弱的光亮从窗户渗出来,照在两人身上,由于距离过于远了,光亮委实暗淡。但是,借着这微弱的光明,已经足够让端无弦看见花半夏的眼神——悲哀的、寂寞的、阴冷的。

  端无弦想起衙门侍从给她的那封信,不禁凄然,她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任何亲戚,所以无法对他的伤痛感同身受。

  “很痛苦吗?”她问。

  花半夏没料到她会这么说,短暂的诧然过后,他撇了撇嘴:“谁知道呢,本来就不是很亲近的关系,突然挥刃相向,也不是没料到,皇宫本来就是这样的世界啊。打个比喻的话,就像是我背叛了小五一样,小五会痛苦吗?”

  端无弦回答得很利落:“不会。”

  花半夏叹了一口气:“你还真是会伤人心啊。”

  端无弦道:“我对碧落说,我会杀了你。”

  “嗯。”

  “我是为了杀你才过来的。”

  “嗯。”

  “我真的打算杀了你。”

  “嗯。”

  端无弦看他敛眉浅笑的模样,心中顿生一股无名火,她说:“花半夏,我讨厌你这个样子。”

  花半夏突然笑起来,他说:“嗯,我知道。”

  “可是,我不知道。”她仰着头,望着他温柔的面孔,“你和我爹,和君迁子、辛于追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和他们联合起来,对付我爹?又为什么将他们一步步引到我面前?”

  他定定地瞧着她,目光温柔而悲悯,他说:“那是鬼卿的遗愿。”

  一粒雨滴啪的打在她眼角,莹莹若泪。

  她扣着琴盒的手指用力到泛白,眼睛一眨不眨的瞪着他:“爹的遗愿?他的遗愿就是让你逼我入死地?”

  “不,小五,他怜你爱你,怎会歹毒待你。他只是想切断这血之咒缚,让你不再受累罢了。”他举起手,停留在血瞳旁侧,“你爹之死,并非我有意安排。你刚出生不久,鬼卿与自悲方丈相识,自悲见你,大惊,言曰:大祸也。你爹娘自是不信,可没过多久,你娘出了事,有一僧尼又说了同样的话,道你杀气太重,乃祸星转世,不可留之。你爹一生颠沛凄苦,难得遇到心爱之人,她虽远逝,可你终究是她的孩子,他宁愿用自己的命护你一世平安。彼时,他信了君迁子的话,以为他束手就擒,他们便会放过你,毕竟你还是个孩子,没什么威胁。白鹿原一战前,他又将毕生秘籍悉数交与他人,无一留给你,也是未免那些秘籍为你引来杀身之祸。自悲和尚倒也守信,将你带去少林避祸,谁成想你会离开少林,前去神都为你爹敛尸,又被浣溪沙带走。你爹计划周全,终究抵不过天意难测。”

  他悠悠一叹:“当年我四处寻你不着,以为你早已死于非命。直至嵩山出事,我才晓得你是被浣溪沙带走,训练成了杀手。她性子狠辣,早前倾慕你爹,行事稍有收敛,有些道理她还听得进去。你爹死后,她越加愤世嫉俗,恨不能将君迁子等人挫骨扬灰,在教导你方面难免过激。自悲方丈来神都找我,言语担忧。嵩山一事太大,你日后即便想要收手,怕也不能。我与浣溪沙接触,让她放手,她自然不愿,甚至与我大打出手,在武艺造诣之上,我自然比她不过,受了重伤,修养许久。数个月后,浣溪沙忽然来找我,说你怀了身孕,暂时养在碧落崖,忘忧谷离碧落崖太远,她鞭长莫及,只得委托我照应着。我担心你是否受了贼人欺辱,浣溪沙说应当不是,你为了保住孩子受了那么多苦头,想来不是对那男子无情的。可你又不愿道出男子姓名,我想帮你也无从下手。好在馒头孝顺可爱,你这些年也渐渐像个普通女儿,有了七情六欲,让我放心许多。直到时明远出事,我才晓得,原来你一直未曾放下复仇。即便隐居在碧落崖,有了馒头,你还是在暗中调查君迁子诸人的动向,甚至欲借机对付君迁子。你说,复仇早已成为深入骨髓的习惯,你一日不死,便一日放不下这习惯。”

  他苦笑,“你爹最怕你成为这样,所以死前才将你交与自悲方丈,望你养颗慈悲心,度化这一世灾苦。偏偏阴差阳错,你走上了复仇一途。我受你爹临终之托,断你复仇心思,自然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步入鬼道。附骨之蛆最是难剔,我既剔之不去,只能将你抽骨剥肉。”

  他说:“你们这一族血脉要么不动情。一旦动了情。便是粉身碎骨也甘之如饴,也是可怜。我原本指望你离开碧落崖后,在旅途中能以馒头为重,放下复仇,谁知你却变本加厉,妄图以杀止杀。我正束手无策时,收到密报,得知楚东皇正是馒头生父。为了寻你,七年来,他数次往返中原,对你用情至深可见一斑。然而他早已认出你,你却未能认出他。我刻意安排你们同行,期望你们能再续前缘。你们有缘不假,只是这缘分似乎并不是个良缘。你对人忌惮太深,不能坦诚相待,嫌隙丛生,无法美满,你对君氏的憎恨不消反涨,这并非我喜闻乐见。锦州一行,我原指望你能从微生生与楚墨华身上学到什么,可惜又不能如愿,你真是何其固执。”

  “小五。”他说,“假若楚东皇是你骨中骨,馒头是你肉中肉,是否待我将他们毁去,你才能翻然醒悟呢。”

  面前的人儿微微颤抖着,他心中怜惜,却无资格将她怀中安抚,此刻,让她害怕的人正是他呀。

  花半夏的手指下滑,落于她肩头,触碰她背着的琴盒:“这张琴上嵌着你爹的白骨,你日日见他思他,可曾想过他真正的愿望是什么?”

  端无弦脸色发白,却还是定定地站着,向他求证:“你当真与君迁子等人所谋之事毫无关联?”

  “说毫无关联也不尽然,只是各取所需互相利用罢了。”花半夏淡然道,“他需要我为他报告你的行踪,我需要他对你步步紧逼,迫你知难而退。”

  她良久沉默,娓娓而道:“我一直以为你是支持你的,原来你竟是这么打算的。”雨越下越大,挡住了她的视线,她眯起眸子,困难的瞅着他,“我记不得了,爹爹在世时对我说过什么,他去世时,对我说得又是什么,我都不记得了。我只记得,他在娘亲坟冢前借酒浇愁,形影相吊,他逼我拿剑杀了他,形状疯癫,叫人害怕。”

  远处传来阵阵钟声,她神思悠远,如在梦境,“他死后,我继承这只眼睛,自悲方丈以之为恶,将我软禁,不得见任何人,每日在隔室念经诵佛,唯有送食的扫地僧,能与我说说话。他告诉我,爹爹的尸骨被悬吊于神都城门暴晒已有半月。爹爹他最爱干净,死后遭人如此践踏,委实令人心酸,我去为他敛尸乃情理之中,遇到浣溪沙却是意外。浣溪沙说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我为人子女,怎敢忘记这血海深仇,此生所为必当以复仇为先。她说的话,字字在心在血在肉,我一刻也忘不掉。想忘也忘不掉。她叫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她叫我杀谁,我便杀谁。若不这么做,我不知道,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曾经也有人说我做错了,所以我留下了他的命,杀了他所有的亲人。我要看看,他是否会与我走上同样的路。”

  花半夏微微皱眉。

  她笑了:“你猜到了他是谁,对么?没错,就是嵩山掌门的儿子。你一定认识他,不然怎么会安排柴胡监视我呢。前几日,楚东皇对我说,当年负责调查嵩山事件的人正是六扇门,当时柴胡正在六扇门当职,为总捕头,收养了嵩山遗孤。花半夏,那个孩子现在如何了呢?”

  “死了,为了复仇,他要杀你,被楚东皇发现,当场斩杀。”

  “是吗?我还以为,终有一天,我会死在他手里,原来他早已死了。楚东皇他也不跟我说,他什么事情都瞒着我,老是跑得没影儿,也不晓得在筹划什么。”

  她后退一步,避开他的油纸伞,大雨倾盆,渐呈磅礴之势,很快湿透她的衣衫。

  她微仰着脖子,望着雨水织就的珠帘:“馒头快七岁了,与我当初年纪恰好,想必就算没了我,也能过得很好。我与楚东皇有缘无分,不能结成良偶,馒头若能与他相认也是好的,他有财有势,对馒头又宠爱有加,定能好好待他。”

  “你……”

  “别误会,我并不打算束手就擒,否则日后让馒头知道了,他必然不开心,他最不希望我因他受委屈,他当真是个孝顺可爱的孩子。亮兵器吧,今日你我一战至死方休。”

  苍茫雨幕中,她褪下外袍将琴盒仔细包好,放在屋檐下,单手取过背后长刀握在手中,这柄长刀,正是昔日介子栖所铸的那柄“龙吟”。介子栖说龙吟太大,不适合她使用,便改造成了一柄通体漆黑的长刀,刀身精细,中部略有弯曲,共长一米有三。

  她近来耗损过度,着实不宜再催动内力奏琴布曲,这柄刀用着倒也合衬。

  花半夏的武器是附属国送给渊栖皇室的贡品——泰阿。当年皇帝十分宠爱他,便把泰阿送与了嗜武成痴的他。

  他当年输给浣溪沙后,在习武方面更加倍用心,早已今非昔比,浣溪沙已然不是他的对手。

  他将油纸伞扔到一边,拎着泰阿攻了过来。

  风萧瑟,雨淋漓,剑气冷,珠帘断。

  一青一黑两条人影在寂静的巷子中缠斗不休。

  森冷刀锋映着她的眸子,亮如寒星。

  她是杀手,擅长的是偷袭,短兵相接非她所长,时间久了,渐渐力不从心,几番落险,颇为惊心动魄,当泰阿剑再一次擦着她的面颊划过时,她终是没能躲开,锋利的剑刃划过右眼,劈开一道长长的血痕。

  鲜血喷溅到他衣衫上,透着浓墨般的黑,手中的动作一顿,长剑当啷落地,花半夏心中大惊,急急上前几步,扶住她委顿的身子:“你是何时中得毒?怎么从没听你提过?”

  痛,彻骨的痛从右眼蔓延开,鲜血被雨水冲没,露出穿过右眼的那条长痕,深可及骨。

  她痛得脸色发白,咬着牙道:“就算爹爹不说,我也想斩断这血之咒缚。我十岁出谷历练,遭遇百药门主王不留行,他对爹爹仇怨甚深,看到我的眼睛,自然认出我的身份,我一不留心,为他所擒,囚禁多日,日日以剧毒相喂,后来虽然逃脱,可中毒太深,无药可解,能活一日便活一日。大夫说,我命不久矣,能撑到至今,已是难得……”

  未完的话语被剧烈的咳嗽声打断,她弓着腰身咳得喘不过气来,瓷白的面孔失去了最后一丝血色,宛若薄弱的白纸。

  花半夏还在追问:“你为何不说?”他恼恨至极,“你若说了,我绝不至于下如此重手!”

  “所以我才不告诉你呀,花半夏,你听我说。”她抓着他的手,虚弱的道,“我怕是到了极限了,在我死去之前,剜去我的眼睛罢,别让馒头继承我们一族的血脉了。我本想自己下手,可实在怕痛,叫你出手罢,你又肯定不忍,唯有出此下策。”她抬手指着屋檐下那从不离身的琴盒,喃喃叮嘱,“琴座中有一暗匣,被施了古咒,你把我的眼睛封在里面,便能不死长存,寄生不死,它便不会再寻其他宿主。”

  她无力的依着他,脸上扬起一抹笑靥来,“切断这咒缚,馒头就能像普通孩儿那般长大了罢。”

  花半夏眼圈泛红,心疼地斥责她:“你怎么老是不听我的话,遇事也不与我商量,总是自作主张。”

  “我不会啊。”她委屈地道,“爹爹没教过我,浣溪沙也没教过我,原来……”她又咳出一口鲜血,迷惘问他,“原来,都是可以与人商量的么?”

  泪,终于夺眶而出,花半夏紧紧抱着她,嗓音哽咽:“傻孩子,你到底是怎么长大的啊。”

  漫漫长夜中,有马蹄声渐行渐近,很快露出了模糊身影,正是楚东皇。

  她苦笑:“到了最后,还让他看到我这幅模样。”

  她不知道她脸上的神情是多么的眷恋,多么的不舍得。

  那是她最深爱的人。

  可她最终没能学会如何爱他。

  直至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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