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八年相伴

　　“许值……”

　　方以莛站在一棵古树下，晚风在吹，可是她听不到树叶婆娑的声响。她心中所想，口中所念的，早已占据了她的脑海，八年前，在那个几近天明的夜晚，那个叫许值的少年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上天垂怜让她一路艰辛的活了下来，可是这一条命能做什么呢？或许只有仇恨才是她一直坚持下去的理由吧。

　　但是这么多年让方以莛依旧想不通的，就是他为什么要带她离开方府，而在那个晚上，就算她当时躲在门后逃过一劫，可是接下来的每一分每一秒，杀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孩也是易如反掌，他为什么要放弃？

　　那时的自己害怕极了，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自己所见到的事实，他背着自己出方府时，袖口处若隐若现的藏蓝色衣角，她不敢睡觉，更不敢逃离，似乎除了相信许值，她别无选择。

　　想的累了，方以莛抚上古树苍老的树身，褶皱的裂纹，伤痕累累，却远比自诩为万物灵长的凡人，活得更为长久。

　　她曾用怜悯的目光看着那个人，殊不知自己更加可怜。而这八年来，方以莛从元城一直向东走，沿途的村落越来越少，土地也越来越贫瘠，正如那个人所说的一样。

　　她走了很远很远的路，遇到了许许多多的人。向东走，没人再认识她、知道她，她可以好好的活着。

　　“小沙，我已经在城隍庙找到接信的人了。”方以莛循声而望，只见一男子向古树下走来。眉目刚毅却是一脸痞气，若是没有额头上的伤疤，原是个俊朗的人物。

　　“天下间可没几个人去送命，还像你这般高兴的。”方以莛说着，还没等那男子到跟前，便闻到了一股酒气。

　　她抬眼看他，这个人是她八年来遇到的唯一可以相伴的朋友。仅此一句，便可以说明他对她的重要。

　　“我闻朔不怕死，只是小沙你不必陪着我，报仇是我闻家自己的事，本与你无关。”闻朔来到她跟前靠着树干坐下，继而闭上眼睛，感受着夕阳余晖的温暖，变化千万的金黄云浪，在脑海中竟凭空氤氲出了几缕血色，迎接着黑夜的到来。

　　“去不去是我自己的事，这八年来我姓闻不姓方。”方以莛也在闻朔的身旁坐下，一起看着天边的夕阳渐渐变得殷红，转瞬就被乌云吞没了。

　　见方以莛坐在自己身旁，闻朔拿出一直藏在身后的两壶酒来，此去吉凶未知，他虽然一直不忍心让方以莛以身犯险，但他是有私心的，更希望方以莛可以留在自己身边，听她此语，便不再劝阻了。

　　“哪来的酒，莫不是将那块玉都卖了吧？”方以莛故意的岔开话题，转头看闻朔，果然，他往日腰间的松石玉佩不见了踪影。

　　“小沙，你可别又数落我，那些东西都是身外之物，没什么大不了的，这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像你说的我们是去送命的，那临死之前还不准爷我买两壶酒喝喝？再说了，一共就两壶，我可还惦记着你呢。”

　　话虽如此，可闻朔连话还没说完，就已经迫不及待的打开了酒坛上的封泥。

　　“少贫嘴，满身的酒气，这两壶怕是喝剩下的吧！”

　　方以莛接过酒坛，酒很烈，易醉，可以让人在混沌之中忘却生死。

　　“小沙，你说我们这样做到底是对还是错呢？我从未见过父亲，可是自我懂事以来，活着的目的就是为他报仇，娘也为此丢了性命，其实我这辈子还有很多事情想去做，可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不怕死，却怕后悔。”

　　缠绵入口，人在不清醒时就变得赤诚，分不清这世上的真真假假，有些话也变得容易说出口了。闻朔将酒尽数倾倒，或许他不求有谁可以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求一场大醉。

　　“你既然知道了自己想要什么，又有何畏惧呢？趁一条命还在，多做一件是一件，不必言悔。”方以莛也学着闻朔的样子将坛中酒一顷而下，与愁不同，带着三分决绝。

　　闻朔听了此番话先是一笑，转念一想，那笑就更加的肆无忌惮了。是呀！这世间事，本就没什么好值得琢磨的，与其思前想后不知所措，倒不如做一件就了结一件，无所牵挂。

　　酒喝到兴头，闻朔忽的停下了动作，似乎有种异样的情绪涌上心头。

　　“小沙，你还记得，你来闻家的第一天，答应过我什么事吗？”借着酒意闻朔试探着问道。

　　“我答应过你的事？你让我，好好想想。”

　　方以莛有些醉了，声音中透着平日没有的妩媚，踉跄的站起身来，一边言语着，一边朝闻家祖屋的方向走去，闻朔急忙过去扶住她。

　　“我答应……答应闻夫人，叫你定要为父报仇。”

　　“不是这件。”闻朔摇摇头。

　　“在你还未完成心愿之前，答应不会离开你身边？”

　　“也不是这件。”

　　“……”

　　一路上两人搀扶着，方以莛说了许多，却都不是闻朔想要答案。

　　“那你，让我再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方以莛一手推开房门，一手挣脱闻朔，转过身来与他面对面站着，却不胜酒力似的向后退了几步，整个人都靠在门上，并用手扶额，酒喝得太急，令她有些头疼。

　　闻朔在等她的答案，只是渐渐的，内心的怯弱、紧张和期待统统化作飞灰。算不得失落，也称不上难过，只是后悔自己有此一问。儿时戏言，如何当真？

　　“小沙，好好休息，明日申时，城隍庙的人会来接我们。”知道再也问不出什么了，闻朔叮嘱了几句便离去了。

　　方以莛看着他的背影，逐渐在暮色里隐去，有一瞬她想唤他停下脚步，可她还是在闻朔走出视线的那一刻，将门轻轻的掩上了。或许闻朔对她的装醉了然于胸，但是既然二人都没有点破，既然彼此都无法不顾一切的坦诚相见，又何苦去徒增烦恼呢？

　　其实那个承诺，八年来她只字未提，却从未忘记。

　　八年前。

　　柳县的含花溪因大旱而干涸，不知有多少人因此丢了性命，方圆几百里，无论走到何处，头上的日头都烤的人口干舌燥。

　　此时，方以莛正躲在一户人家的房檐下，虽不能解渴，但少了烈日的照射，立刻舒服了不少。只是门内传来了因她而起的争论声，让她有了想要逃走的冲动。

　　只是她太累了，如果再没有水和食物，她怕是撑不下去了。她不敢闭上眼睛，令她害怕的是烈日之下，她竟寒冷的瑟瑟发抖。一直强打起精神的方以莛并没有注意到，有一个小小的身影正攀上墙壁，安静的注视着她。

　　“夫君，非我心肠歹毒，如今连年大旱，自家都不能保全，如何管得了别人？”妇人言语间大有为难之意。

　　“夫人，为夫自幼饱读圣贤书，你让我如何见死不救？”男子的声音传来，似是心意已决。

　　随后便是开门的声音，一书生摸样的男子走出来，手中还拿着食物和水，虽然不多，但是天灾面前，又有几人可以雪中送炭呢？

　　男子本想将食物直接送到方以莛面前，可见她似有防备便停下了脚步，抬头时看见墙壁上趴着的小小身影，顿时有了主意。

　　“重婴过来，把这些拿给那边的小姐姐。”言毕，果然不出半刻，自院子里跑出一个小少年。

　　男童看样子并不怕生，接过男子手里的东西，递到方以莛面前。

　　“他是我的幼子重婴，今年七岁，应比你小些，这些东西你尽管拿着，不要害怕。”见方以莛不去碰食物和水，男子解释道，以说明自己并没有恶意。

　　方以莛接过东西，却意外的发现，男童的手在她的掌心多停留了几秒，像是塞了什么东西给她，张开手心查看原来是一枚铜钱。男童没有说话，一双点漆般的黑色眸子，透着清冷。下一秒便转身回到了男子身边。

　　忽然，方以莛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她握紧手中的那枚铜钱，在男人的跟前跪下，叩了一个头。她花了两年的时间走到柳县，一路上嘲讽、侮辱有之，可怜、同情有之，为了活着，她在富贵门前卑躬屈膝，在无赖乞丐中争抢不断。这里比不上元城富有又遇上百年难见的天灾，可偏偏在这一片荒芜之地，第一次有人用平等的身份来对待她。

　　她什么都没有了，唯有一跪。

　　“丫头快起来，一点食物而已，不必如此。”男子上前扶起方以莛。

　　“多谢。”方以莛起身，将食物放在怀里，不到万不得已，她不能轻易的吃掉这些保命的东西。只是喝了少量的水，便重新向东前行。

　　“阿阙不哭，娘这就给你找吃的去。”

　　身后传来婴儿的哭声和妇人安慰轻哄的声音。内心的自责、委屈和感激之情瞬间让方以莛泪如雨下。可是她不能停下脚步，她要一直走，拼尽一切也要活下去！

　　别过那户人家，方以莛走到含花溪边的林子时，已是深夜了。

　　若是放在平日，含花溪边应有涓涓细流的溪水声，与林子里清脆的鸟叫声。可如今，这里干涸的只剩下□□的河床，被烈日烤得坚硬。枯树拼了命的去汲取大地中的水分，可枝上的叶越发的憔悴，最终都零落成泥，林中的动物也都消失不见，整片林子呈现出死一般的寂静。

　　找来些杂草摆弄一番，方以莛打算以天为盖地为席。此时这片林子安全的很，怕是连一个野兽也找不出来。

　　刚刚躺下，耳边似有细碎的声音传来。

　　“不能睡……”扰的方以莛皱起了眉，但仔细放耳倾听却又毫无动静，怕是这连日来的劳累让她生了幻觉，便没有多想，只是换了一个更舒服的睡姿。

　　“不能睡，不能睡……”

　　这次的声音更加清晰，方以莛睁开双眸，可是入眼的只有无尽的黑暗，周遭没有人影，更没有脚步声。可那个声音依旧由远及近的传来“不能睡……”回荡在耳畔不似人声，惊的她顿时睡意全无。

　　“谁！”方以莛向黑暗中喊道，可是没人回答她。

　　此刻，经历过万古风尘的月，正撒下一片银辉，照在丑陋枯萎的树干上，似一个个魑魅魍魉，挥舞着血爪，亮出了獠牙，准备吞噬过路的行者。

　　“救我……”那个声音不再重复着之前的话，大概是听到有人在此，才再次响起了呼救之声。

　　“你在哪？”方以莛知道对方并非鬼魅，便不再像刚才那样害怕了。她大声的问道，之后便静静的等待着对方的回答，以便确定对方的位置。

　　“这儿”那个声音停顿了一会儿，复又响起：“我在这里……”只是声音渐渐变得微弱，到最后已经全然消失了。

　　不过幸好，找了一会儿方以莛在不远处发现了一处陷阱，数尺深的坑洞中似有一个人影，她赶到时那人影动也不动，全然看不清是死是活。

　　幸好洞不深，可方以莛知道像这样的坑洞里，往往有着猎人设下的机关，用来捕捉大型的野兽。如今这片林子里连个鬼影都看不见，也不知是哪个倒霉的着了道。

　　武将出身的女儿说到底是比平常人家多了几分胆色，方以莛跳下坑去，将手放在那人口鼻下探查，尚有微弱的呼吸。

　　“你还能动吗？醒醒，醒醒……”可是不管她怎么叫，那人动静全无。

　　见状，方以莛只好将自己仅剩的水一点一点喂给那人喝。本想着连他脚上的兽夹也顺势取掉，可那兽夹卡的太紧，单凭她弱小的力气是取不下来的，除非借助外力，只是这荒郊野外要想等到第三个人来，不知要等到何年月。唯有待到明日清晨，她去寻些粗壮的枝干来，和这个人一起撬开兽夹，但愿他能撑过今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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