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难起杀心
第一折戏要从二十七年前的初冬说起,那一年的郴国冬天少雪,却依旧冷风凛冽。
元城街市,一个身穿单薄白衣的少年在角落里蜷缩着,他的衣服上沾了很多泥土,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唯有一双黑色的眸子还在向远处张望。他知道再过几日便是方家大小姐的生辰,今日方夫人会携着爱女出游,算好了日子和时间,摸准了方家的马车何时进出,混进方家的任务就更多了几分胜算。
下一刻,少年看到了教中人的提示,暗示着方府的马车已经到了,下意识他的舔了舔干裂苍白唇,随后又在脸上蹭了几道泥印,让人觉得他更为狼狈。其实为了这次任务少年已三天未进过食物了,干渴的喉咙,空着的腹,让他如同火烧一般难受。
其实,潜入方家的人选未必非他不可,而潜入的方法也未必要如此折磨自己。可是这个叫阮青岩的少年偏偏主动请缨,选择的方法也让人觉得匪夷所思,虽然赌上性命的做法最为保险,也最不会引起嫌疑。却总叫人觉得他在轻贱自己的性命,甚至是在自我折磨。不然的话,紧紧是为了完成一个任务就可以做到如此,这样的心思真的会令人感到可怕!
“小叫花子别跑!叫你偷东西。”
于是城东巷尾便上演了这样一幕,两个伙计正在追赶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少年,少年拼命的跑着,途中还摔了一跤掉出来些碎银子,只是怎么也不肯丢掉手中的大饼,看样子是从谁家店偷来的。可是这样的事情日日都有,百姓们也都习以为常了。
后面两个伙计追了一会儿,渐渐与少年缩短了距离,其中一个已经抓住了少年的衣襟。
“放开我!”少年喊道,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尤为沙哑,费了如此大的力气也不过发出了微弱的声音。
“马车过来了,准备动手!”抓住少年衣襟的男人,小声说道。
少年闻言,偷偷的瞟了一眼。果然,不远处一辆疾驰的马车飞奔而来,驾车的人不管如何加大手中的力道,也控制不住马车的速度,也不知为何方才还好好的马匹,怎会受了惊。
少年和男人扭打着,在挣脱的一刹那,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向马车撞了过去。
被飞驰的马蹄踢中,绝不是一般人可以承受的。强大的力道,让少年向后飞出数尺,在落地的顷刻间,殷红的鲜血从口中喷涌而出,虽痛苦万分,却无法再有任何动作,只要是轻轻的移动便会呕出更多的鲜血。若不是自小苦练的武功卸去了几分力道,怕是要命丧当场了。
“方府的马车撞人了!”两个伙计朝逐渐围过来的人群喊道。而再看那马车又奔驰了数十米才渐渐放下速度,最后停了下来。
“可真够可怜的,为了一个大饼被马车撞成这样,唉!”围观的人叹道。
“是呀,现在的日子不好过呀!”有跟着附和的,转而想到自己的处境不禁感慨。
“人都这样了,算了,估计是活不成了。”两个伙计相互瞧瞧觉得追究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便转身离去,待二人走到巷子的转角,又隐藏起来监视方家人的举动,以确保阮青岩无性命之忧。
“夫人,您看这?”马车停下之后,车里的人都探出头来张望,可惜被围观的人群挡住了视线。见此状况车夫向她的主子询问道。
“掉头回去。”开口的正是方夫人,话语中含着飒爽的英气,证实了她出身武将家族的身份。方将军不喜欢女儿家的扭捏模样,娶妻时自然也是要洒脱性子的,于是就连仅仅九岁的小女儿,也要学骑马射箭,一副男儿做派。
见方家的人掉头,围观的人也让出一条路来。方以莛跟在娘亲的身后,好奇的看向人群围绕着的少年。只是她没想到会见到少年如此凄惨的样子。
她走近他,看到阮青岩泛白干裂的唇中,正在涌出浓丽的血液,因疼痛而扭曲的眉目,冬日里竟有人穿着这般单薄的衣裳。她有些害怕和不忍的向母亲身后退去。
昔年初见,阮青岩就是以这样肮脏不堪,甚至带着偷盗罪行的姿态出现在方以莛生命中的,因此她看着他的目光一直带着同情和怜惜,完全不知这个少年带给她的,从最开始便是无边的仇恨。
“快叫大夫来,然后把这个孩子带回府里医治。”方夫人向身边侍候的丫鬟吩咐道。
阮青岩听到此处,知道计划已经顺利的进行了,一直强撑着的精神放松下来,顿时觉得一阵无法抗拒睡意袭来。
只是在昏睡去之前,阮青岩看到了躲在人后的一个眼神,蕴着朦胧的水汽且充满了同情,他想到睁大眼睛看清这眼神的主人,费也很大的力气也只能做到稍稍动了动手指,眼中倒映出了一个小小的模糊的淡蓝色身影,便不醒人事。可是他讨厌极了,他讨厌同情,这条腥风血雨的路是他自己的选择的,所以他不需要任何人的可怜。
等到阮青岩醒来时,已经是半个月后的事情了,诚然他的人也早已在方府之中,一切都未逃过原本安排好的计划。而方家请来的大夫则是连连庆幸着少年命不该绝,受了这么重的伤还可以留下一条性命。
见他醒来,屋子里的下人便连忙赶去通报,方夫人则是亲自来看望,方夫人为人豪爽热情,问及阮青岩的姓名家世,一阵寒暄之后见他可怜,便问他是否愿意留在方府当差。他被方家撞伤的事,路人见了不免闲话,但若方家收留这个身世可怜的少年,传出去不仅不会有损方家名声,反倒添了一份仁义。此举正中阮青岩下怀,言语之间他表现的也尤为感激,立即应下了方夫人的好意
再者方家在他醒来的几日之后,也证实了他“许值”的身份,断断不会对方家有什么危害。身为杀手,他可以有很多个身份,可以成为任何人、。
而说到许值,原本是郴国经商的大户,家中良田数顷,虽地位卑微,却生活富足。怎料得罪了当地氏族,家中除他在外求学逃过一劫之外,皆死于非命,一夜之间的落差,让许值情愿将生命卖于城隍一教,作为他报杀父之仇的筹码,成为一个亡命之徒。而在二个月前,许值作为诱饵,替教中又完成了一笔大买卖,只是这一次,这个为仇恨付出了一生的少年再也没能回来,甚至是身首异处,死无全尸。
而许值的年龄与阮青岩相差无几,在江湖上也没有任何名头。方家人更是没看过许值的容貌,不知那可怜的少年为报家仇已葬身荒野,便全当他流落至此,信以为真。
待到三个月后,阮青岩的伤势好转,成了方家的专司喂马的杂役,每日照看马匹,和方府的下人相处的也很融洽。在日日的生活交谈与观察中,探出了方府的人员部署,来往关系,作息饮食也都清楚明晰。
只是,在带着“许值”这个面具步步算计的同时,他的目光里又多了一个目标。即使他知道,他不能和方府的任何一个人,有太多的牵扯,可越发不能碰触的东西,对人的吸引力也就越大。每个夜晚忆起,那诱惑扰得他无法安睡。那时的阮青岩年幼,少年情动心智单薄,如何知晓身中情毒,药石难医。
而在这期间,正值方以莛生辰,宴席上她更是向父亲讨了匹骏马,所以每当她来看心爱的马驹时,就会让阮青岩陪她在练马场转转。
但阮青岩一直都不知道,在他昏迷的时候方以莛曾去看过他。若说他们的缘不过是一场罪孽,他永远等不到圆满的那天,却至少有一件事可以让他的付出变得值得。因为最先陷入的那个人是她,远比一个叫阮青岩的少年爱的更深、更遥远。
“他叫什么名字?”曾经方以莛看着昏迷的少年这样问道。
“回小姐,他叫许值。”一旁的丫鬟回答。
“许值……”
方以莛忽然觉得无趣,所以才想起来那个被马车撞伤的少年,想来看看他,但是很奇怪的是,这个名字她第一次听就记住了,牢牢地记住了……
“小值哥哥,上次你跟我说你是从郴国的最东面,一直走到元城的,这么远的路,你一定走过很多地方,遇到很多有趣的事情吧,能讲给我听吗?”那一日,方以莛又来看她的马驹,也一如既往的要求阮青岩陪她四处转转。
方以莛坐在马上,由阮青岩牵马,方将军吩咐过,她的这个女儿,年纪尚轻,暂不能策马奔腾,最多只能骑着慢行还要有人陪伴。却也许了她承诺,要是她能将整个郴国的山川险要都记下来,待到她长大些,就带她到战场见识见识。因为方夫人说过,他们的女儿对道路和方向都有着极强的记忆本领,凡是她去过的地方,一草一木要比图志上的更为详细准确。
“是遇到很多事情,可是小人都已经跟小姐讲过很多遍了。”
阮青岩回答道,这些日子方以莛老是拉着他问东问西的,他也总是很谨慎的回答,生怕一个不下心,在一个小丫头这里栽了跟头,暴露了身份。
“你跟那些人一样,喜欢叫我小姐,听起来一点都不舒服。”方以莛叹了口气,皱着眉,她可不喜欢当名门闺秀,她要像娘一样和那些男人们一起称兄道弟。
“那为什么要到元城来呢?”方以莛弯下腰抚着马身随口问道,脑海中却幻想着自己驰骋沙场的飒爽英姿。
“因为西边比东边繁华,来元城可以讨到更多的东西。”
距离深冬越发的近了,将阮青岩牵缰绳的右手冻得通红,他无法松开缰绳,所以只好用左手去揉搓右手,还呵了几口热气,待到手暖和了一些才发现,一直说个不停的方家大小姐不再出声了。其实他说的每句话都是假的,他根本没去过那些地方,而他所说的奇闻异事,不过是听一个对他很重要的故人讲的。
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阮青岩回头的瞬间突然发现,望着他的一双眼睛充满着怜惜,这感觉让他似曾相识。
四目相望,方以莛的样子倒映在他的眸中。天蓝色的棉绫裙,身披绣着精致花样的银色披风,小巧轻盈却绣着玉兰花的银白短靴,腰间系着撒花缎面宫绦,上面挂着一个晶莹剔透的白玉环,再加上姣好的面容。他本不该这般糊涂的呆呆凝视,却依旧放纵着自己,不肯移开视线。直到一道强烈的光刺痛了他的眼睛,才使他回过神来,阳光下方以莛发间的玉石银簪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随即阮青岩牵马继续前行,仿佛刚才的一望什么都没发生,只是奇怪的是他不怎么觉得冷了。
之后在那日,方以莛没有再说话,因为此刻为他牵马的少年,让她陷入了沉思。她正以她小小的心灵,想方设法的去读懂他所说的每一句话的全部含义。自从初见,这个少年总是给她一种很奇特的感觉,他此刻穿着黑白相间的衣衫,像极了初见时少年染满泥土,沾了鲜血的白衣,他的背影单薄清瘦,藏着让人难以理解的卑微和苦痛,除了让她同情之外,她似乎还嗅到了一丝神秘的气息。
“小值哥哥,明年你来给小莛过生辰,好不好?”方以莛在离开练马场的时候突然说道。他很想让眼前的这个少年开心,只是她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于是单纯的想将自己的快乐分享给他。
“好。”阮青岩应道,可他知道方以莛不会再有下一个生辰,他是为了屠戮方家而来,所以她不会再长大了。想到此处,阮青岩抓缰绳的手攥的更紧了,他转过身去将马牵回马厩,他的步子放慢了许多,微微的垂下头,将自己丢弃在一方阴影之中,背后笑颜里的目光太盛,让他觉得不适,唯有黑暗让他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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