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一言为定
金色的瞳,如朝出之阳,深褐色的发,如绝好丝缎,却因为这副异于东原人的容貌,她不爱见人。尽管被誉为西漠的“舞玫瑰”,却从小以未来南离朝主之妃身份滞留侍星城,接受各种严苛的东原文化酷炼。
“自我离开属地过了那么多年头了,除了父亲重病时去探过一次便再也没有回去过,不知他们可否安好。”希落静静靠在雕花繁复的卧榻上,对身旁的乳娘说道。
乳娘投给她一个安慰的眼神,轻轻将粗糙的手覆在她的上。她便起身笑着反握乳娘的手,笑里带泪。
“公主,皓满大师来了,现在正在外厅。”屋外传来侍女的声音,将思绪渐远的希落拉回现实。
让自己的声音恢复平静后:“让大师稍等片刻,我更衣完毕就去。”
皓满大师是希落所能见也所想见的为数不多的人之一。大师是出家人慈悲为怀,从不因为她是异域人就对她冷眼相加,也不因为她是未来君主之妃就阿谀奉承。老人家常常来给她讲一些佛理,或是那些在出门化缘路上遇到的趣事。这给希落单调的生活带来了一些别样的色彩。再且大师是国寺——颢汾寺的住持,来往王亲国戚的府第之间讲佛经佛法都是在允许范围内的。
挑选了典雅的杏黄色袍子,一来是出于对佛祖的虔诚,二来是这是她最喜爱的一件,这是西漠的颜色。并没有很讲究,只是让乳娘随意替她讲头发挽了起来,西漠人天生带点卷的头发,要梳理成东原的样式实在需要花费太久时间。
刚走近外厅,就听见大师和一陌生男子的笑声。不自禁地,希落皱眉。
“让大师久等了。”希落微微按东原礼数福了身,坐下。打量起大师身后站着的男子。带着褐色的顶戴,穿着大幅宽襟的暗红色长袍,相貌倒也平平,只是一看这装扮就是禁宫医局的人,希落没过问,等她们开口。
“在下禁宫医局黄瑜,见过希落公主。”男子行了礼,略略对希落一睥,锐利至极。
希落见他没有往下说,而又不明他的目的,只好耐着性子问下去:“不知黄医师来我这里有何贵干?”
黄瑜与皓满大师对视一眼,回道:“想和公主做一次买卖。”
“买卖?我不是商贾之人,不懂什么买卖。”希落淡然而婉转地拒绝道。年幼起便开始经历这个深宫大院的尔虞我诈,她很清楚最大的自保就是不要和他们接触太多。
“不,公主懂,我想比谁都懂。”黄瑜儒雅一笑,“用什么换什么值得,公主比谁都懂。”
一直沉默的皓满大师也说道:“公主不如听听黄医师的话再决定也不迟。”
“既然大师都这么说了,那你就说来看看吧。”希落踟蹰着是否该叫来乳娘,毕竟这里除了乳娘都是宫里的人,她不敢做什么逾矩的事情,不但害了自己,还会害了属地的人。她可是为了属地进入地狱门,而被地狱门门主拿来和南离交换“和平”的“公主”。
“听说公主初来侍星城的时候,是个一刻不能消停的孩子,误闯了皇宫禁地,犯了大忌,若不是你的乳娘替你受罚,恐怕又要引发一场恶战了。你从此变得沉默,恐怕就是因为这件事情,而你的乳娘受到了烙舌的刑罚,再也不能开口言语,情况可是如此?”黄瑜毫无表情地讲当年的不堪往事陈述了一遍,问向希落。
希落暗自叹了口气,回答:“的确是我年幼时闯下的祸事,在宫内外都不是什么秘密,不过年代久了人们也不再那么感兴趣了罢了。”
“那如果我能医治好你乳娘,让她能开口说话呢?”黄瑜欣赏着希落那平静到起波澜的瞬息表情,不自觉地笑了。
“那条件呢?”希落知道这可能会让她踏上一条危险之极的路,却怎么也想弥补当年自己的过失。
“当年为了再避免公主在宫内惹出事端,地狱门门主特地请求君主让你在侍星城建造府邸,但是还有六个月公主就要成年了,作为未来的君主之妃,必须进宫开始适应宫中生活。那么到时候,请务必选我作为公主的御用医师。”黄瑜讲条件说出,然后一副没事人的表情,对大师一笑。
大师接着说道:“公主要是相信老衲,大可放心接受。老衲知道公主长久以来为这件事情后悔得辗转难眠,也想为公主解了这个心结。对于黄医师公主也可放心,要成为公主御用医师只是为黄家作保而已,毕竟只要南离与西漠能常年友好下去,黄家的地位就能保住。虽然凡尘俗事老衲不应该多管,只是这件事情双方对双发都是行善,所以老衲也就做个和事佬了。”
希落低头不语,过了片刻,才缓缓答道:“好,一言为定,大师为证。”
“好,一言为定,大师为证。”黄瑜带着满意的笑容,“那就不打扰公主和大师谈论佛典了,我先行告退,明日会来给公主的乳娘诊查,请公主放心。”
希落示意侍女为他送行,然后转过身和皓满大师谈论起了前几日未说完的一些禅问,却不再有心思真的去参悟什么了。什么要开始了。
六月后。
十六岁的希落在行宫举行了西漠成人礼,然后入住华媛宫。
这是一段讽刺的经历,身处保护最严密的地方,却日日性命担忧。好在,明里暗里的,总是有乳娘和黄瑜替她挡下。对黄瑜的态度,也从不信到深信。甚至,是依赖。乳娘为此深深地忧虑着,从小看着她成长,对她的性格是最为了解,这样长此以往,恐怕只有死路一条。可是离开了黄瑜,离开了黄家的保护,也是死路一条啊。
“乳娘,近来你脸色好多了,看来黄医师的方子是起效了呢。”希落轻笑着看着乳娘,心里欢喜得不得了,儿时种下的恶果终于被拔除了。
“还是公主垂爱。可是公主,奴婢不知有句话当讲不当讲。”乳娘心一横,决定还是要早日对她晓之以理,不然可就晚了。
希落看着有些不自在的乳娘,又是一笑:“若是乳娘想讲关于黄医师的事情,那自可不必了,希落心里有分寸。”
看见乳娘脸上像是写着“中”一样的表情,希落明了了。看着乳娘对她与黄瑜接触越来越多的防备,不让他们单独谈话,不让黄瑜替她单独诊疗,其实她是明白的,聪明如黄瑜,那自然也是不会逾矩,只是时间久了,加上黄家对她的庇护,那些看着眼红的人总会说些难听话,乳娘是怕传到了朝主耳朵里,给她带来祸害。
“公主,既然你明白,那奴婢也就不多说什么了。”乳娘仍没有丝毫放心的样子,讪讪然地退到门口,“奴婢去问问朝主今儿个是否过来用膳。”
这几日朝主是有常常来,却也不过夜,只是低眉信手地问她些话,有关佛理的,也有关西漠的,却是迟迟不提何时给她册封。她是不急,可是西漠的门主那里盯得紧,隔三岔五的让人进宫来,说是探望,也不过就是叮嘱着她要尽快接受册封好安门主的心。
过了一会,乳娘进来了,后头跟着的,是黄瑜。
“黄瑜见过公主。”虽然嘴上是那么说,黄瑜却是也没等她说话,笑着就坐下。
“黄医师今天气色颇佳,不知有何事令你那么高兴。”希落也顺势让人给他斟茶。
黄瑜请乳娘在门外守着,待她关门后,便神秘地眨眨眼,道:“朝主昨日回去问了侍寝的月华夫人,说是要给你册封。”
“是吗……那……太好了……”希落稍稍扯了下嘴角,“这样,门主好安心了。”
黄瑜也知道希落不过是西漠和南离的一笔交易:“月华夫人的御用医师是家父,昨日夫人对家父提起这事,想来探探公主口气。”
“黄瑜……”第一次,她喊了他的名字,就像是习惯一样,丝毫没有意识到。
黄瑜却是一愣,发现希落的眼神有些变了,变得……看不见眼底了。
“黄瑜……为什么是我呢?”希落悠悠地叹气,“五岁那年,花祝节上我在篝火上舞了一曲火玫瑰,却被门主看中,送到了南离。但是我不后悔,因为这样,我们冷属一族并没有像其他十属那样受到地狱门的刁难,而是一如既往的过着荣华富贵的生活,这比什么都好了。只是……”一抬头,迎上黄瑜认真聆听的眼神,她脸微微一红,微笑,“或许在南离长大,忘记了西漠人的豪情,变得有些多愁善感了。”
黄瑜跟着一笑,“公主的确想多了。”心里却是一叹,只是什么呢?束缚她的太多了。不仅仅是这南离,还有她的冷属,她的西漠。
“黄医师想探我什么呢?”平复了心情,希落接着刚才黄瑜的话问道。
黄医师……黄瑜自嘲地眼角一弯,“南离朝主的后妃除了正室为朝妃外还分五个等级,分别是天骄,夫人,大宫,花君,如玉。朝主开朝后,追封早逝的结发妻子任浅黛为朝妃,谥号永安,并宣布终生不再分封朝妃。月华夫人以为,西漠公主的身份,大宫以下是太委屈了,所以该封天骄或夫人,朝主以为要和西漠保持长久关系,封天骄为好。所以我想公主不久就能受册封了。况且现在朝主并无天骄,只有六位夫人,公主要是获封天骄,那就是等于朝妃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天骄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么……黄瑜,她们都会嫉妒我而到死的吧。我才十六岁,却一举凭借西漠公主的身份踩踏了在这后宫斗天斗地斗人了十多年的她们。”希落的眼神又落空在了远方,茫茫然地看着黄瑜,然后凄凄然一笑。
“公主……”黄瑜看着眼前的希落,心里一紧,知道自己不该付诸过多的感情,却还是忍不住握了下她的手,“公主安心,有我会保护好公主的。”
感觉到手里的温度,希落低头看着黄瑜的手,轻轻地反握了一下,就抽开了:“就算不为了西漠,不为了冷属,只是为了黄医师,我也会接受册封的。你是知道,若是为了我自己,我一点都不会感到欣喜的。”
“公主的意思,是在下利用了公主吗?”黄瑜轻笑着问,也确实,他利用了她。
希落却摇头:“不,哪来的利用之说,若是一定要说是利用,那也是我利用你在先。是我利用你替我乳娘治病,是我利用你来保护我不在这深宫丧命。”泪,轻轻地落了下来,五岁,十六岁,就算是乳娘替自己受罚,她都没有掉过一次泪,这次却是那么自然地流下来了,为了一直寂寞的自己,为了眼前让她紊乱的男子,或者,为了全部。
黄瑜不再说话,只是伸手温柔地替她拭泪,无比怜惜,也无法压抑内心那涌动的情绪。他只能再一次自嘲地笑:“是我说错话了,还请公主见谅。”
“希落。”泪流满面的公主如是说,“请别喊我公主,喊我希落。”
“不可以。公主。”尽管他知道自己莫名的情绪是什么,却只能一再压抑,这一步,就是跨进地狱,自己,还有她,所以不可以。
希落还是那么凄凄然地笑:“看我都说了什么孩子气的话。黄医师,我刚才的话,你就全忘了吧。”
黄瑜看着她,只是看着,静静地看着,然后起身,对她跪安。
一晃就是五年,她还是安安稳稳地坐在天骄的封号上,默默地平衡着南离和西漠,平衡着南离万人之上的男子和西漠只手遮天的男子,用她自己。而,那个让她流泪的男子,却已经淡出。他真的全忘了。
她的御用医师在那天不久后便换成了他的侄儿黄安。一个和他长得很像的孩子,安静而腼腆。她喜欢坐在软榻上听他给她讲黄瑜的故事,只有在讲他的时候,他们两个人眼里都会有光芒。乳娘每每听见,都只能退到一旁苦笑,她就当作没看见。
门主那里派人来说,她该为朝主生一儿半女,将来好更加稳固南离和西漠的关系,可是,她迟迟都未有动静。
又是五年,身边的黄安也已经成娶妻生子,他却还是勃然一身。希落时而对朝主提起这事,朝主只是笑她像个盼儿成婚的老妇,她只好略过这个话题。有时候对黄安提起,黄安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说,多谢天骄惦念着家叔。然后转身就扯开话题。黄安长大了,这个时候她才会感叹。乳娘看见她坐在榻上叹气,就会别过头去落泪。
她终于在二十六岁的年末发现自己怀上了孩子。更高兴的是,她见到了黄瑜。现在禁宫医局的局伊。
整整九个月,就像回到了十年前,他为她细心打点,从安胎的到补身子的,面面俱到。
却。
她难产了。
第一个冲进门里的,是黄瑜。虽然紧张得已经是浑身冷汗,他仍有条不紊地指挥着那些医师和产婆。
希落还是凄凄然地笑:“黄医师,又劳烦你。”
黄瑜静静地看着她,用眼神摇头。
他更加安静了。希落想着。身体的疼痛,伴着心里的疼痛,不知道哪个更疼。
“希落。”朝主也进来了,坐在床头,握着她的手。
眼前的男子,并不爱他。整个南离,整个水月大陆,都知道他只爱过一个女子。可是,他不顾产房的大忌,坐到了她床头。她快死了,她知道了。
黄瑜就那里,隔着一个南离的朝主,站在她恰好能看到的地方,静静地看着她。他的眼里盛满了哀伤,十年的哀伤。因为她快死了,她知道了。
最后,医师和产婆都退下去了,皓满大师和乳娘进来了。两位对朝主行礼,然后站在一旁开始一起为她念经。她快要死了,她知道了。
“朝主……我有个……不情之请……”思绪明明还是那么清晰,发白的唇却颤抖的厉害。
朝主神色凝重地点头,俯在她唇边倾听。
“希落死了以后,请把我的骨灰交给皓满大师葬在颢汾寺。”知道这不符合南离的礼数,可她还是说了。
朝主愣了,看着琥珀色的瞳孔里微弱的光芒,那光芒越过他,照在了他身后的某个点上。他了然了,点头。然后起身退了出去。
希落目送着王者离开,然后又看向黄瑜。
黄瑜还是站在那里,他不能前行一步,朝主的点头,朝主的离开,已经是给他最大的慈悲了。
“黄瑜……”希落微笑。金色瞳,笑如夏花。“我知你守约。所以请和我约定。”
黄瑜带着悲伤,却也笑了:“公主请说。”
“我死了,你不能哭。”希落说。
黄瑜一愣,一下子热泪盈眶,却拼命忍住眼泪不往下流:“好,一言为定,大师为证。”
希落看了一眼一旁虔诚祈祷的皓满大师,笑:“一言为定,大师为证。”
希落出殡的那天,天下着蒙蒙细雨。
朝主为希落天骄在颢汾寺建了一座佛塔。希落就葬在塔底。
出殡的人群散了。黄瑜和黄安站在塔前。
“叔父。”黄安忧心忡忡地看着身边的黄瑜。
黄瑜微笑着,微笑着,轻言低喃:“一言为定。”
“叔父……”黄安又喊了一声。
黄瑜还是微笑着。
雨打湿了二人,黄安叹气,凝视了一眼那座塔,转身离开。
黄瑜伸手将脸上的泪抹开,希落,一言为定,我不会哭,因为天替我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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