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莲花浪叠浪

　　姨娘说我出生的时候哭得很惨烈，好像知道什么似的。我哭完睡着后，我娘就死了。我是由姨娘带大的，她待我如亲娘一般，所以，我从不想娘，我的心里装的都是姨娘的影子。

　　姨娘育有二子一女，大哥在我7岁时病死了，只剩下小哥哥和阿姐。小哥哥是个内敛的人，每天去先生那里读圣贤书，放了学就去田里帮忙。他笑起来右边有一个浅浅的酒窝，很腼腆，但是很好看，他总是说我生来就是让人心疼的小孩，每次我哭的时候，小哥哥就拉着我的手，一遍一遍的哄我，轻轻的喊我的名字，我就不那么难过了；阿姐不读书，每天和姨娘一起学编织，姨娘说再过几年，阿姐就要出嫁了。我问姨娘我什么时候出嫁，姨娘说要等阿姐出嫁以后再说。我这辈子很遗憾的没有看见阿姐画上新娘妆，坐进大红花轿的样子，我想那时候阿姐一定很好看的，弯起柳眉淡淡的笑，倾国倾城。

　　我长到9岁时，姨娘花了大价钱给我请了老师。她说我不是个普通的孩子，所以我一定要学好琴棋书画。我喜欢姨娘，我也就努力学好她要我学的，因为我怕看见她眉心紧锁的样子，我会心疼。其实，我觉得小哥哥说我是个生来让人心疼的孩子不对，我生来就是心疼人的孩子，我心疼我的姨娘，我的小哥哥，还有姨父和阿姐，甚至死去的大哥，只要他们不快乐，我都会心疼的。有时，阿姐看到老师教我，总是不服气地瞪我，甚至在吃饭时向姨夫抱怨。姨夫只是憨厚地笑，什么也不说。我就有种说不出的难过。

　　在我学习一年之后的过年，村里有人跑来我家要小哥哥写春联。我为小哥哥磨墨，小哥哥说我认真磨墨时的样子好看极了，我听了更喜欢小哥哥，阿姐却红着眼跑出去，她说从来没有人夸她好看，我也写了春联贴在阿姐的门口。我说阿姐长得比我标致，阿姐就笑了。我对她说，到夏天时，我为阿姐在莲镇的莲湖旁画一张像。

　　终于到了夏天，姨娘说她不放心我们，要和我们一起去。我拉着她的手，又拉着阿姐的手，幸福地笑开了。

　　我没去过莲镇，但姨娘和阿姐去过，她们告诉我莲镇是一个热闹又美丽的地方。那里有好吃的小菜、漂亮的衣服、名贵的饰物，最最有名的是莲池中满满当当的一池莲花，风吹过，一层一层的莲花浪叠浪。老师也曾经画过一张莲池的画送我，但我还是盼着亲眼去看它，那仿佛是我毕生的使命一样，不可阻挡。

　　莲镇真的名不虚传，宽阔的大路，车水马龙，还有好多商家店铺。姨娘说，我们赶上了好时节，因为莲镇的莲花节要到了。

　　很远的地方驶来一匹高头大马，鞍上坐着一气宇轩昂的男子，他一路喊着，王爷驾到，王爷驾到。

　　姨娘忽然变了脸，慌慌忙忙地把我和阿姐拉到一家字画店中，说，我们回家去，回家去。

　　阿姐瞧都没瞧姨娘，只是兴奋地向外张望，我看着惊惶失措的姨娘，说，姨娘，我们回去吧。只是我的心里，空荡荡成一片。

　　以后的日子还是一样，我每天习琴练画，但对莲镇的向往，有过之而无不及了。时间就这样过去，姨娘和阿姐对莲镇都只字不提，赶集也都由姨夫独个儿去，莲镇似乎被大家遗忘了一般。

　　正在这个时候，老师邀我去参观他朋友的字画店，说我一定会喜欢的。姨娘先前很是反对，但经不住我的软磨硬泡，同意让小哥哥陪我一起去。

　　这是我有生以来最开心的时刻，牵着我心爱的小哥哥的手，奔踏在莲镇宽阔的路中央。小哥哥会温柔地叮嘱我，小心点。我就回给他一个很甜很美的笑颜。小哥哥掏出过年时的压岁钱替我买了一串冰糖葫芦，这是我第一次吃冰糖葫芦，也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冰糖葫芦，只因为这是小哥哥送我的第一份也是最后一份礼物，可惜，我没有能吃完。

　　街上的人突然沉寂下来，我看到一部华丽的马车，所有人纷纷退后，让出一条道来。

　　宁莲，快过来，老师把我和小哥哥拉入人群。

　　马车停在路中央，车夫跳下车，拉开车篷上的帘子，从中走出一中年男子，衣着不菲，神态高傲，似乎可以蔑视一切。他不急不徐地朝我走来，俯下身，问我，你叫什么名字。他的声音好冰冷。

　　我害怕了，冰糖葫芦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音，我好不舍，但是对于眼前这个势气如鸿的男人，我没有退缩，一字一字地说，李——宁——莲。

　　家住何处？他又问，但他皱起了眉。多好看的一张脸啊，为什么要皱眉呢？好可惜。

　　李家村。小哥哥挡在我面前替我回答。我躲在他身后，温暖却又害怕。

　　男人示意手下，他们很快把小哥哥和我分开。男人说，你跟我走。

　　我不！我倔强地跑向被他们抓住还在挣扎的小哥哥。我看见他的手臂上已经因为被抓得太紧而勒出抓痕，这让我好生心疼。

　　宁莲。姨娘从大街得另一端奔来，她眉心纠结在一起，我又好心疼。

　　为什么她会叫李宁莲？男人睨着姨娘问。

　　姨娘不屑地过来护住我，只是说，你不可以带她走。

　　她是我的女儿，我会给她一个高贵的身份，给她一个舒适的环境，将来给她找个好婆家，让她一辈子享尽荣华富贵，这些你都办不到。男人呢轻蔑地说。

　　我不是他的女儿，一定不是！他一定有什么地方弄错了！我对他说，伯伯，你认错人了。

　　我会吗？男人嘲讽地笑起来。惊起路旁啄食的麻雀漫天飞，漫天飞。

　　姨娘？我抬头看着她，小声喊。

　　宁莲，他是你爹没错，但是他不配！姨娘愤恸的声音激起人群中一片躁动。

　　郡主，快喊爹呀。马夫激动极了。

　　我眯起双眼，说，我不！

　　男人生气地走了，临上马车，他自言自语地说，李宁莲，你做的真好啊。

　　我木然地看着姨娘，问，为什么他会是我爹？

　　因为在十几年前，有一个痴心女子爱上了一位身份尊贵的王爷。王爷什么都不能给她，但她什么都给了王爷。最后，痴心女子为王爷生了一个女儿，并给他们的女儿起了个和她一样的名字——李宁莲。姨娘仿佛间苍老了十年，我默默地为她心疼。

　　周围的人群响起一片哗然，而我，却出奇地平静。我说，我和我娘都有一个好听的名字。

　　郡主，我们回京城去了，老爷说明儿个就派人接您。车夫很恭敬。

　　姨娘深深地望向不知名的前方说，宁莲，这样也好，你去吧，这样就有好日子过了。

　　姨娘，你不要我了吗？我还是问。

　　姨娘怎么会不要你？你是我心疼的宁莲啊。

　　我在姨娘的怀里，在我心中最神圣的莲镇上，和我最让我心疼的姨娘、小哥哥一起哭。那天的眼泪，让我哭空了心。

　　第二天早晨起床时，姨娘的眼睛又红又肿。我抚上去，说，姨娘，我不走。

　　姨娘却说，宁莲，住进王府和王爷一起生活，是你娘一生的心愿，如今你要去替她完成。

　　姨娘，我小声叫她。我想多叫几遍，几十遍，几百遍……

　　宁莲，请听你姨娘的话吧。姨父从屋外进来。

　　我向他身后张望，看见和昨天一样富贵荣华的马车，我问，阿姐和小哥哥呢？

　　你阿姐赶集去了，小哥哥在田里，说你走好，他们不来送了。姨父回我。

　　我听姨娘的话，坐上了漂亮华贵的马车，离开的那一刹那，我看见榕树下我亲爱的小哥哥和阿姐泪流满面，看着看着，我的家和我爱的人都空了，我的眼睛也空了。

　　我终于能明白什么叫人间仙境，什么叫世外桃源了。这偌大的王府，像是迷宫，像是森林，像是不着边际的人的幻想。王爷把我安置在一幢单独的小楼里，小楼名唤“曲莲楼”，楼前有一大湖的莲花，它们热热闹闹地挤在一起，但我却总是很寂寞。

　　我走到王爷的书房里，说，我想回家。

　　这儿就是。他总是对我这么冷淡。

　　我又说，我想回家。

　　他搁下笔，生气了，说，我说过这里就是你的家，你现在不是李宁莲，是我纪王爷的女儿纪惜玉，你是皇上封的郡主，你不能离开王府！

　　那我求你让我回去一次。我可以退让。

　　一次也不行。他很坚决。

　　我默默地转身离开。他真的是我爹吗？为什么他不疼我呢？

　　惜玉，你以后不许再提离开，明白吗？他说。这是在命令我吗？

　　明白了。我回答。我不想要这么光辉灿烂的家世，不想要这么最贵显赫的头衔，我想要的只是你的一些温柔，一些体谅。你总是这么高高在上，你以为自己在什么地方都能叱咤风云，运筹帷幄。然而，对于你的女儿，你什么都不知道，我以为你是我爹就会明白的，但是我错了。

　　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提回家的事。当我想念疼我如己出的姨娘姨父，我最心爱的小哥哥，还有瞪着我画画的阿姐时，我就坐在莲湖旁，想姨娘一遍一遍轻声喊我宁莲，想姨父憨厚的笑容，想小哥哥夸我好看时的认真表情，想阿姐听见我讲她标致时的羞涩。莲花随风一浪叠着一浪地起伏。它们是在传递我的思念吗？

　　在王府的日子，我只是不断回忆和想念，待一切都忆完念完后，我只能静静地坐在莲湖边，看层层莲花浪叠浪。

　　有那么的一天，一个小男孩闯进了我的花园，折了一枝莲又跑了。我悲哀地抚弄着它的残枝，伤心地哭了。因为我终于发现，我就像这莲花，表面上很灿烂，实质上被束缚住了。我把湖里的莲花，都折了，我想放它们自由。

　　然后，我偷逃出了王府，骑着马飞奔向我的莲镇，我的莲池。但是当我回到我的圣地时，王爷正骑在马上等我。他说，跟我回去。

　　我很高兴他能揣测出我的心意，这就是父女连心吧。但是，我还是很悲伤地看着我的爹，摇着头说，我不！然后纵身一跃，落入莲池中。我闭上双眼，等待脱离束缚的那一刻。

　　惜玉！有人喊我呀，那一定是王爷吧，因为只有他才喊我夕玉，一心想让我做他的女儿，只有他才有这么好听的又富有磁性的嗓音，会这样喊我。我能想象他现在眉心纠结的样子，请不要这样，我也会为你心疼的，你知道吗？

　　我睁开眼，果然看见他抱着浑身湿透的我。我微笑，这是我第一次在他面前笑，我说，我马上就自由了。

　　惜玉，我让你回家，但请不要这样好吗？我那永远倔犟刚毅的王爷泪流满面。

　　请叫我宁莲好吗？爹。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喊他爹。

　　宁莲。他抱的太紧，我快不能呼吸了。我又闭上眼睛，眼泪就流下来了。

　　或许我是娘灵魂的延续，我的今生是向你要回她的一切，所以我叫李宁莲。而来世，如果真的有来世的话，我愿意做你的女儿，如果你希望的话，那时，请叫我纪惜玉，。即使你不是王爷，我也愿意做你的女儿。我握着他宽大的手，说，把我葬在莲池里好吗？我想看着它们在我身边静静绽放。

　　不！你不会死的！姨娘跑过来拉我的手。

　　姨娘，再见。我明白不是爹抱得太紧，而是我真的不行了。

　　隐约间，我听见悲恸的哭声。我扬起嘴角，在生的那一刻我哭了，但在死的那一刻，我一直在微笑。我看见姨娘温柔的笑，姨父憨厚的笑，小哥哥腼腆的笑，阿姐羞涩的笑。

　　而我今生唯一的遗憾，就是没看过王爷的笑。下辈子，请让我在第一刻就看见你的笑容，可以吗？

　　莲花浪叠浪，一浪一浪传音传声，传情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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