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善财童子

　　

　　新南厂的转运一般从卯时便开始，直到下午申末才结束，若是不算供应商家的送货人，只有一百六十二人。康恩离任后，除了他自己带走的几个亲信，万贞只对人员做了职务调整，并没有裁减。她与康恩合股做的事业属于劳动密集型产业，需要大量人手，现在人才储备都来不及，哪有往外赶人的道理。

　　而来新南厂做力工的这些人，家境都不怎么样，对新官上任的抵触不是因为对前任的忠诚，而是害怕新官会减薪、裁人，让他们丢了工作，没了收入。

　　万贞大撒钱财这些力工做事也很是投桃报李，工作十分卖力，一扫原来的颓唐，居然申初就把事办完了，在康友贵的指挥下开始清理厂里的煤灰堆，回家的时候顺道往外面康家选定的藕煤厂新址拉，走的时候看到万贞她们还不忘喜气洋洋的道别。

　　万贞以女官身份来掌管这些粗汉，在这时代背景下亲和形象不适合，只能严肃着脸点头致意回礼，心里却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只是不能在李账房他们这群老油子面前露出来。

　　等离新南厂的人远了，万贞左右看看，问吴扫金：“扫金哥，问你个事。”

　　吴扫金这些天护送着她处理事务，心里那点对女官的轻视早消了去，连忙回答：“什么事？”

　　万贞沉吟道：“如今外面给工人发月钱，是不是还有什么特别的规矩？”

　　吴扫金大吃一惊：“你不知道？”

　　万贞一听这话便知道自己还是吃了信息不对等的亏，便答：“我久在宫里，这还是第一次办宫外的实务，若是细微处的规定，自然不会知道。”

　　吴扫金脸色古怪的说：“如今外面给工人发月钱，一般都是准折了实发八成，而八成实发里，又最多只有五成是现钱，别个都拿物抵；比如说，粮店便用陈米折抵，不管工人是用来吃还是跟人兑；炭行便是用碎炭……反正总是拿自家店里销不出去的实物抵呗。”

　　万贞恍然大悟，摇头道：“八成实发，还要再抵滞销货，这可真是……盘剥得厉害呀！”

　　吴扫金不以为然：“能八成实发里又肯发五成现钱的，那已经是很有良心的东家了。别说商家，就我们军中实发的饷也折不到八成，其中还常有破烂货抵钱，简直要把人饿死！今天你给新南厂全额发现钱，那是工人几年也遇不着一次的好事。”

　　两名女史是干会计的，倒是知道足额实发与账面数字的差距，不过今天是万贞第一次给新南厂的上下人等发钱，她们以为全额足实是万贞为了收拢人心而做的举措，也没有额外提醒。这时听她竟不知道其中的关窍，真是惊出了一身冷汗，生怕她会怪罪，赶紧道：“今日是姐姐新官上任当贺，足额实发也是惯例，下个月咱们做账便可以准折八成实发。”

　　万贞摇头：“没有这个道理，人家来我这里干活，卖汗卖力遇个意外说不定是卖血卖命，图的不就是钱吗？怎么可以在这上面扣？”

　　后世的互联网创业大潮中，无数想吃独食的老板面对着团队整体跑路的空办公室呆若木鸡，却又无力回天。她现在也才在大明朝创业，怎么能在局面都没打开的情况下就先把自己的团队整没了？

　　她一个挂着品阶的内宫女官，这个身份既是她创业的最佳保护，也是最大的束缚，注定了她无法像现代那样自由出入，开创事业的。她必须有得力的手下，具备凝聚力的团队来帮助她将触角延伸出去，这才有找到回家的方法的可能。

　　两名女史以为她是一时候嘴硬，都不说话，万贞转过头来，认真的说：“你们记住了，在我手下做事，发工钱一定是实算实发，绝可以折发，更不能拿败货抵充。你们做账，账目也要按我的要求做得清清白白，让只要识字的人都能看懂。”

　　两名女史都是一愣，万贞又自言自语的说：“别人是不是能吃饱穿暖我管不着，但我自己的手下，却一定得足够吃饱穿暖！要是连让手下足额拿工钱的本事都没有，我还办什么差？”

　　众人一时无言，在生产力水平低下的年代，吃饱穿暖不止对于老百姓来说是很美好的一个梦想；连真正有心办实事的亲民官，也将它当成了衡量自己的政绩的标尺。

　　像吴扫金这样的亲军校尉，若是放到地方上去任职，按照品阶，最少也能统领一个百人队。但若要让他拍着胸脯说一声，他保底下的兵吃饱穿暖，能拿足额饷钱，他也不敢。

　　也只有像万贞这样从物资富余的现代过去，又不知大明朝野实情的人，才有这样的傲气，有这样的胸怀，敢说一声要让手下都能足额拿钱。

　　回到宫里一问，胡云没在尚食局，而是回她房间里休息了。万贞心知宫廷事务变化快，对于她们

　　这种没有特殊倚仗的下层女官来说缺少保障，两天没见到顶头上司，就得担心其中有变故，连忙往她住的院子里赶。

　　胡云的随侍小宫女见她来了，有些为难的说：“姑姑，总管是当差回来的，很累，刚才我看到她准备要睡了，也不知道能不能见你。”

　　万贞如今熟悉了大明朝的人□□故，袖子里随身都带着零散钱，当下摸了几枚大钱塞在小宫女手里，小声道：“你去给我看看，若是总管醒着就告诉她我来了，问能不能见我，若是总管睡着了，我就在这里等着。”

　　小宫女很少得赏钱，高高兴兴地进去了，过了会儿便在门内招手：“姑姑，总管叫你进来呢！”

　　万贞见她脸色，便知道胡云对自己的感观和支持度没有变化，心神也是一松，连忙快步进去。

　　胡云一脸倦色的躺在床上，万贞算是她看大的晚辈，见她进来胡云也没有起身，只是点头招呼她坐下。

　　万贞见她满脸憔悴，吓了一跳，连忙快步上前问：“姑姑，你这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胡云见她情急，反而安抚道：“我没事，就是有点累。”

　　万贞不放心，劝道：“姑姑，您要不明天跟我一起出宫去，我们去找京都的名医看看？”

　　宫廷附属的机构里虽有太医院，但那是给贵人和权势宦官看病的，普通宫人只是口述病症由里面的役使报上去，随意开个方子就打发了。这种看病法，十有八九不对症，全靠病人自己熬。胡云虽然也算是女官里的中上层人士，但也离让太医亲自诊断病症差着层次，远不如出宫直接找医生看病妥当。

　　胡云被她逗笑了，摇头道：“我是真没病，就是久不熬夜当差，偶然两天亲自守着娘娘，竟然就累了。”

　　胡云本是孙太后还在当皇后时小厨房里当差的，宣宗皇帝崩后，正统天子继位，太后移居仁寿宫，便把她拨出来辅掌尚食局。前几天孙太后突然梦见宣宗皇帝，醒来后便茶饭不思，饮食不畅。身边服侍的大女侍官思来想去，便派人把胡云叫去给掌厨，看能不能用故时的口感使孙太后开怀。

　　孙太后的抑郁不在菜色，而是思夫之哀。胡云过去连继不断的做了上百道菜献上去，但都没有让孙太后开胃，到最后却是她突然想起有年中秋，宣宗皇帝吃月饼积食，也是不思茶饭，孙太后让她做了道酸菜豆腐汤晋上，才算开了胃。

　　胡云能混到现在的地位，心思也不是白给的，想到这里便明白了太后不思饮食的真正原因，当下便做了一道酸菜豆腐汤亲自端到太后面前去，一边给太后试菜，一边笑谈当时宣宗皇帝对孙太后的深情，又道：“当年娘娘为大行皇帝不思饮食而愁眉不展，如今娘娘亦犯此症，若是大行皇帝有知，必也如娘娘当日一般，心急如灼，四下搜寻能令娘娘开胃之物。”

　　孙太后果然被她这番话打动，开怀一笑。其实宣宗驾崩近十年，再多的悲痛此时也已被时光冲淡了。孙太后的思念五分是感怀旧日时光，还有五分却是寡居女子没有丈夫抚慰的寂寥。若是寻常妇人，失去丈夫的同时也就失了庇佑，失夫的痛苦会在往后漫长的岁月里无限放大。

　　但她贵为天子亲母，一国太后，失去丈夫后还有尊荣无双的地位，无数讨她欢心的人围着她转，这份寂寥只要有人稍稍拨动，便会消散，实不至于叫她长久痛苦。

　　胡云的劝解既让孙太后回味到了昔日与丈夫的深情，又使她在再次正视了自身的地位，不思饮食的毛病自然不药而愈。

　　太后高兴了，胡云也就领赏回来了，但她快五十岁的年龄，连续不停的做了上百道菜，又挖空心思的想办法哄孙太后开怀，这么两天下来却是支持不住，回来就先躺在床上休息了。

　　万贞不知道其中的细故，但身在宫中谨慎第一，却也不问胡云的差事内容，沉吟道：“姑姑既然精神不好，那我明天出去弄几支好参回来，让小宫女给您每天炖汤补补。”

　　如今朝鲜是大明的属国，白山黑水间的游牧民族还被永乐皇帝打得苟延残喘，只靠着牧散和偶尔与中原交易过活，人参是他们进关的大宗货品，虽然昂贵，但却不太稀罕。万贞如今领着宫外的实差，这点孝敬胡云还是受得起的，当下微微一笑，道：“好孩子，让你操心了。”

　　万贞在这些对她有教养之情的老女官面前，就多打感情牌，笑道：“姑姑们把我从四岁拉拔大，又带到现在，那才叫操心呢！我现在孝敬您，是应该的。”

　　年纪大的人，谁不喜欢儿孙满堂，子女孝顺？即便宦官宫女这个很难有直系血亲后代的特殊群体也不例外。万贞先谈老女官带大她的辛苦，再谈她反哺孝敬，这正是胡云最爱听的话，立即让她高兴的笑了起来，目光又柔和了三分，问她：“你这几天在宫外的差事办得怎么样？”

　　她问差事，万贞立即坐直了，将她在外面做的事一五一十的向胡云汇报，最后再把康恩签的入股书拿了出来，送到胡云手上。

　　胡云既吃惊又好笑，又欢喜，她虽然不懂做生意，但份子送到手上，只要生意能一直做下去，却是她即使出宫了也能拿到的活钱。这可比一次拿个百十两的孝敬更丰厚，也更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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