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触角外伸第二步

　　

　　国人自古就有窖藏的习惯，虽没有精钢打造的保险柜，但库房的安全措施却半点也不差。藏银的库房是一座除了门板是木质的以外，全由青条石垒成的小房间，连屋顶也被糯米混桐油、石灰铸的墙体封死了，除了几只巴掌大的小通风口，再没有别的缝隙。

　　李账房一行人穿着衣服的时候，只能走到银库外的作为保护圈和障眼层存在的外套房里，若是银子多了，需要人帮忙运送，搬运工就得在这外间把衣服全部脱掉，赤身搬运。就这样，送银子进去后，出来还得有专人检查七窍里有没有私夹。

　　康友贵是无赖性子，什么话都敢出口，李账房不好意思开口，他却把这奇葩的库房制度详细的对万贞说了，听得她直犯恶心。

　　康友贵见她脸色难看，又忙道：“藏银这样的腌脏事，可以让我和李账房来，就不污了女官的眼了。”

　　万贞似笑非笑的道：“哪用得着这样麻烦？今天我就让人去外面打几个铁铸的箱子，每个箱子都像这库房门一样外挂三把锁，往后银钱清点完后，直接装进箱子运进库房，我不信有人能把一只装两三百斤的大钱箱在众目睽睽之下偷出来，还不叫人发现。”

　　康友贵哑然，他生怕自己被万贞闲置了，加上管钱确实是实务中最重要的事情之一，就是不从里面捞，也很让人高看一眼。

　　众人将在车上的钱箱抬下来，新南厂做的生意多是小额来往，除了供煤供炭的几个大厂家外，都只发铜钱，不用银子。因此康友贵兑来的银钱只有五百两是十两一只的银镪，剩下的全是五两、一两的小锭和散碎银子、足贯铜钱。

　　李账房和两名女史按万贞的要求，各自领着手下交叉清点，最后合拢计数，把钱重新入箱，整理完毕才向万贞交验数单。

　　万贞虽然现场看着她们清点银钱，但对于大明朝目前的风气委实不敢苟同。直到三人的数据全交上来，再与康友贵原来提供的数据一一对照，没有发现谬误，才点了点头，亲自将需要库藏的银箱上锁，让人抬进库房去。

　　康友贵看着自家从厂里刮出的钱又重新回到库里，而自己往后却是再也不能自如的从库房里进出，心里那个痛啊，真是刀刮似的，偏偏还怕万贞这女魔头收拾，脸上要赔笑，五官都扭曲了。

　　万贞银钱入手，整个新南厂的危难算是彻底的解了，看他这样子忍不住好笑：“拢总不过一千五百两，也值得你这样肉疼？”

　　康友贵哭丧着脸道：“女官，你说的轻巧，若是撇开了势族豪阀，别说普通老百姓，就是从中人之家考出来的知县官，你数数看整个大明能有几个家里拿得出一千五百两现银的？您这一耙子下去，叔父已经把我从今往后的月例银子全断了呀！”

　　众人都忍俊不禁，万贞笑问：“那你以后就只能靠来厂里上班的俸禄花用了？”

　　康友贵苦着脸点头，对于他这种习惯呼朋引伴，随时纠集一群狐朋狗友玩乐的纨绔子弟来说，家里不给钱，只靠职司赚的两个俸禄，连三五天都支撑不过去。没钱请客，说不得往后街头混混们对他的称呼就要从“康大哥”变成“康小弟”了。

　　万贞也乐了，道：“那就好好当差，当得差好，自然有赏；当得不好，我也不打你板子，只管扣钱。”

　　康友贵大惊：“我宁愿挨板子，钱万万不能扣！”

　　万贞真被这无赖气笑了：“你怎么就不想着好好办差得赏，只想着不办好差？既然你要求了板子，那好，往后你若当不好差，就既挨板子，又扣钱！”

　　康友贵哀嚎：“哪有这样的？既然认打了，就不该罚；罚了就不该打嘛！”

　　万贞撇嘴：“我还真看不出来，你以往做事，也是这么遵守规矩的？”

　　街头混混除了欺软怕硬这条规矩大家遵行以外，还能有什么规矩可守的？万贞一戳，康友贵便蔫了下去。在他面前性子温和点，软弱点，比如李账房这样的人，会被他可劲欺负，但遇到一直可以欺负他的人，他却异常的驯服。

　　万贞时不时便要怼他，但他却反而口服心服，真的收敛了混账脾气，想把差事办得漂亮出彩。

　　大额的银钱进了库，外间便只剩两箱铜钱，万贞过去把库房里外的两层门六道锁都锁了，回头吩咐李账房道：“往后账目会计便由两名女史担任，你管银钱出纳。今天上午，我们不做别的，先把本月厂中上下人等的薪资结了再说。”

　　李账房连忙答应，就要指挥人手把两箱铜钱带出去，万贞道：“先莫忙，刚才大家送钱收钱辛苦，拿一贯钱出来，按人头数分了，去打碗酒吃。”

　　一贯钱分到参与搬钱和护送的人身上，差不多每人只有二十来枚大钱，数目不多，但大家却都很高兴，欢欢喜喜的散了，自此便都知道万贞为人虽然厉害，但也爽利，乐于与人分享，并不悭吝。

　　新南厂的上下人等经过三天的缓冲，确定康恩退去，新官上任，虽然万贞昨日各个部门都走了一遍，安抚人心。但大家到底还是心里犯嘀咕，对未来充满迷茫。直到今天万贞令人抬出钱箱放在大堂上，就按花名册上的人名和职司发月钱，才算真的放下了心，当即挨挨挤挤过来领钱。

　　康友贵连忙上前呼喝：“干什么？乱糟糟的，给我排好了一个个来，乱挤的揍死你！”

　　这家伙简直是个天生干城管的材料，最爱这种人前趾高气扬训人的场面，拿着根两指大的竹尺里外窜了几圈，果然把人赶得整整齐齐，挨个上堂领钱。

　　原来发工钱由李账房和力工掌柜一起主理，进度缓慢，往往要好几天才能发完。但现在有两名女史充任会计，早早的就把账做了出来，李账房只管数钱发钱，掌柜只管对人查数，速度便快了许多，只用了一个多时辰，便把在厂里的人工钱发放完了。至于出去办差未回的人，就只能等他们回来了再领了，万贞并不准别人代领。

　　众人得了工钱都喜气洋洋，三三两两的聚在厂务大堂外的屋场上说话，一时没散。

　　万贞见此情景，心中一动，招了康友贵过来，道：“你去问问大家，有谁记得我昨天定的厂务规例，能把自身职责完整的说出来？”

　　康友贵一愣，脱口道：“我记得啊！”

　　万贞怀疑的问：“当真？”

　　康友贵猛点头：“我当真记得……也没全记得，就记得十条……八……呃，总有那么五六条吧！”

　　万贞道：“说说看。”

　　康友贵不明所以，但不敢违逆，赶紧照做。他这样的人背条例是不可能的，能把意思理解准确就不错了。万贞仔细一听，好家伙，要求他认真尽职的条款一条也记不得，限制性的条款他都说出来了，显然对她的制度管束怨念不少。

　　万贞听完忍笑对张好儿道：“康经理一夜时间能记住六条新规定，也很不错，给他记个账，工钱之外，奖他六个大钱。”

　　康友贵简直要吐血：“姑奶奶，我这么辛苦，就只值六个大钱？”

　　万贞道：“六个大钱够一家三口一天的米钱了，这是新规定出来，大家都还不熟悉，你能说出六条来，我才奖你六个钱。要是下个旬休，我问你能记几条规定，你还只说得出来这六条，看我不收拾你！赶紧的，领了奖金去问外面的人有没有记得新规定的，记得的让他们进来说，由李账房判别准确与否。每记得一条，就奖一个大钱，记得二十条以上的，翻倍。”

　　她针对新南厂的情况制定的条例十分简省，总共不过三十来条，就是所有人全部记得，奖励也就是几贯钱的事，完全在厂务经营管理的负担范围之内容，但对比能迅速让人熟悉新规定的收益来，投入简直低得发指。

　　何况由于这个时代纸笔印刷的金贵，她根本没有来得及像现代那样把公司制度印出来供员工阅读，仅靠昨天的宣讲，记性再好的人恐怕也只能像康友贵这样，先把不准做的事记着。能说出二十条以上的人，不是记性好就是特别用心，无论哪种可能，都值得给翻倍的奖励，好好培养。

　　果然，所有人都去了一趟以后，能拿到双倍奖励的一个都没有，最多的一个也才拿到十七个钱。

　　奖金不多，但拿到钱的人却都很高兴，不止是因为多得了钱，而是这种奖励方式他们以前没经过，觉得很新鲜，很有趣。

　　当人在一个大家都很高兴的环境时，自己也会不由自主的心情好起来。

　　方全和纪保成被陈表荐过来做事，但却并不看好，只不过无处可去，不得不来碰运气。直到这时

　　候被大家的高兴感染，才觉得万贞这里似乎真的可以考虑一下长久发展，毕竟这里离内宫远，排挤他们的人不至于手伸这么长，而万贞看起来又像是能站稳脚，收拢人心的样子。

　　他们才觉得这里可以试试，李账房经过这几天，却是已经准备要认真的在万贞手下干上一段时间。

　　他最初只是觉得万贞不好惹，但这几天接触下来，却发现她无论是对钱财、人事、世故的掌控力，都浑然不像深宫中不知世事的人，且会思考一些不仅女子多半想不到，就是读书人都很少想得清楚的问题，这可远不止是不好惹，而是算是有头脑，有策略了。

　　他读书少了科举天分，做生意又没有头脑，想去当个幕僚清客吧，又没有关系，也缺点人情通透的福豁达。为着一家人的生计，只能来这新南厂做个账房。原来只是混日子捞好处，没有想过长远，现在却真觉得自己有可能有机会走另一条路，做出点什么事来。

　　万贞管不了手下是怎么想的，暂时也没有管的想法。世间之事，唯利可以长久聚人，她只需要能赚钱，可以时不时就给手下发钱，让他们这样高兴，再以适当的制度管理，他们自然就会为她做事。如果不能让属下得利，或者叫他们感觉利益可以期，空谈什么虎躯一震，王霸之气四溢，简直就是笑话。

　　现在新南厂的人包括康家叔侄在内，前者可以算已经得利，后者呢，利益可期；有了这层铺垫，才算她可以使用的下属，她可以开始用人了。

　　午饭过后，她便指派方全带人去找康恩，起程前往百花山的窑厂，一方面是熟悉路径，再一个是去查点一下窑厂的资产。

　　方全自身就带着一名跟出来的亲信火者，万贞再让吴扫金分给他两名军余，再加上窑厂是康恩的股份，不是□□，这一行四人已经足够应付可能遇到的麻烦了。

　　方全这段时间在宫里被排挤得狠了，万贞给他的差事又明显是刻意栽培，很是高兴，却又仔细地问她，到了窑厂后需要注意什么？有没有什么人是要特别结交的。

　　万贞见他主动来问这些，倒是有些意外的欢喜，沉吟道：“你去那里，一定要把窑口究竟有多少，窑有多大，能烧多少炭；能独立管窑的师傅有几个，看火不准但填料手艺高超的师傅有几个，力工多少，进出料的道路有多远，是否方便通行等种种杂务都先看在眼里，记在纸上，回来再交给我。”

　　方全一一答应，万贞又道：“百花山离京都有好几十里地，你们就是快马加鞭也赶不回来，今晚就索性在窑厂里住，等事情都摸清了再绕道从通州那边回来，问问漕河那边煤、炭、柴等能问到大宗货物的价钱。”

　　明宫对太监出宫管束不严，结为菜户的中官夫妻很多人都在宫外置了产业，不轮值的时候就出宫过夫妻生活。甚至轮值的时候，只要能找到代班的人，出宫也不是那么难。方全跟着万贞出来办差，已经做好了吃点苦头的准备，一句苦都没诉就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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