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大明宫廷的黑暗

　　

　　担心做生意没钱赚，那是普通老百姓才怕的事。对于处身宫廷，担任职司的上层女官来说，这都不叫做事。且不说她在宫里多年，能借金兰、干亲、同事、同乡等关系调动的资源，足以让她给自己的生意铺路，就是不铺这些路往外面销货，只做皇家的生意，难道还怕没有钱赚？

　　若是饮食一类的生意，因为要进贵人的口，除了皇亲国戚，一般的太监和女官轻易不敢参与，那柴火这种一烧就没的东西的生意，还有什么值得顾忌的？

　　而万贞自承有想法，有秘方能够变废为宝，将生意做到宫外去，甚至都不需要胡云这个拿份子的人额外多操什么心，那就更是意外之喜，足够她将对万贞的支持度从原来的九分提到十二分了。

　　万贞还怕胡云对五份分的股有意见，小心的解释了其中的用意，没想胡云却是压根没有这个意思，点头道：“不错，柴火这东西虽然贱，但我是从灶上出身的，却知道它里面可以做手脚的地方多。要想长长久久，安安稳稳的把生意做下去，确实得再找一个实权人物入股。”

　　想了想，又问：“你想找个什么样的人？”

　　万贞靠近了些，小声说：“姑姑，我是这样想的。您是太后娘娘面前得力的人物，我跟着您出入跑腿，都算是太后一系的；咱们若是想事干的长远，要找的人恐怕不能再在仁寿宫这边，得看看西边。”

　　胡云看着她，微微皱眉，问：“那你有什么人选没有？”

　　万贞连忙摆手：“姑姑，我自小呆在尚食局，连太后娘娘身边的人都还认不全呢，哪里认得西边的人？这事要怎么办，到底找什么人，还是得姑姑您做主啊！”

　　胡云刚才有一瞬间怕万贞主意大了，她控制不了，这时候才又放下心来，沉吟道：“现在厂里没见利润，就连我也还不知道该找什么人好。且先放着，到入冬后看看生意怎样，我们再找人入股。”

　　万贞垂手应了，胡云摩挲着手里的契书，又道：“新南厂那边除了毛档头的抽份，别人要是乱伸手的，你都只管打了再说，我自会在娘娘面前给你分说。”

　　万贞喜得双手合什笑道：“姑姑，您这样说，我就有胆子做事了。”

　　胡云轻嗔：“我没这么说你都能从康恩那老东西身上榨出油来，还说没胆子？尽爱讨便宜。”

　　万贞逗趣：“我也就只能来姑姑这里讨便宜啊！外面的人凶恶得很，不小心被他们吃了都不知道，我还能去哪里讨便宜呢！”

　　胡云听了这话倒也有几分感慨，叮嘱道：“外面人心叵测，你一定要小心再小心。”

　　说着她上下打量着万贞身上穿的紫色宦官服，又有些好笑，点头道：“不错，你穿着这御马司少监的旧衣服看上去倒是俊俏得很，出入也比穿着女官的衣服方便。这身是借的舒彩彩的？还是有些短了，且略有点招摇，压场子的时候穿使得，日常便怕有人多嘴。明日我去找针线房的人，按你的尺寸做几身寻常青使的衣服，连鞋子也配上。”

　　万贞连忙道谢，又问：“那我什么时候去量尺寸？”

　　胡云挥手：“你是我面前养大的，你的尺寸我看着就行，哪用量。唉，以前我总觉得你这身材当差，怕贵人不喜，往后日子难过。如今看来，出宫办差倒还是要你这样方便。若是以后贵人不肯重用，你有在外办差的经历，会做生意，倒也能讨个皇庄里的实差来办。这也是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半点也强求不得。”

　　两人又说了阵话，直到小宫女送来饭菜吃完晚饭后，万贞才离开胡云的居所，回到自己的小院。两天没见到的小宫女秀秀和小秋正在廊下等着，见她回来又喜又急。

　　万贞见她们这样子便知道有事，但小孩子说话越是急切越说不清，她便放柔了声音问：“跟绫、罗两位姑姑出去辛苦不？快到屋里来吃点果子，歇一歇。”

　　两个小的心里装着事，又怕挨骂，一直惴惴不安，等她真给了果子吃才安下心来，急急的道：“姑姑，西边昨天出了点事。”

　　“周贵妃昨天在钦安殿歇凉逛苑子，您让我们问候的典璋姑姑恰好捧了东西从天一之门那边过来，不合被猫扑了一下，叫了一声，周贵妃大怒，说她惊了胎气，要打死她。”

　　万贞这一下当真是吓得后背都出了一层白毛汗，深吸了口气才镇定下来，问：“那典璋现在怎么样？”

　　秀秀一脸庆幸：“幸好当时汪王妃撞见了，只打了几杖就被劝停了。我看典璋姑姑当时还能走，应该伤得不重。”

　　万贞长舒了口气，惊魂稍定。生活就是这样残酷，每次当你稍稍松懈的时候，马上就会有让人不得不重新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应对的事件发生。

　　典璋身为皇帝身边负责礼仪引导的典仪女官，地位虽然不高，但那是皇帝身边的随侍，按说在贵人面前也应该有两分脸面。可一旦遇到了蛮不讲理的周贵妃，却连个分辩的余地都没有，就要被打死。

　　而且她死了，难道皇帝还能为了一个死了的侍从对怀着皇嗣的贵妃怎样吗？恐怕最多也就是说她两句而已，甚至为了安抚孕妇，有可能这两句都不会说。上位的贵人只是一时候不悦，下面的人却是已经不明不白的做了冤死鬼了！

　　万贞本来已经开始觉得天涯处处是家乡，拼到哪里都能创业，背靠着皇家，有太后系的女官做保山，她的个人安危已经不需要担心，只要努力赚钱，设法搜寻回家的路就好。可这边的事业才起步，那边典璋出的事，却像是当面给她来了一巴掌，让她知道这大明朝就根本没有安全的地方，这里的人杀人不按法制，他们按权势和喜怒来决定别人的生死。

　　比起万贞感受到的彻骨寒意，反倒是两个大明朝土生土长的小宫女因为习惯了这种规则，只为典璋感到庆幸，反过来问万贞：“姑姑，典璋姑姑现在处境不好，我们还去找她吗？”

　　万贞本想现在亲自去探望典璋，但看看窗外天已经黑了，外面夹道已经不许人随意行走，根本无法通过重重宫墙封隔，找到曲璋的住处。她与典璋还只是一面的交情，没有来得及深入了解，只是因为这人是自己独立于前身而交往的人，总有一份特殊的意义在内，即使对方落难，也不忍心放弃。

　　两名小宫女等了会儿，没等到万贞的回答，便又怯怯的提醒她：“姑姑，天黑了。”

　　万贞也知道她们得趁门没锁快回廊下大通铺去，赶紧从怀里摸出一枚一两的小锞子，放到小秋的手上，道：“明天你们替姑姑去看看典璋姑姑，把这钱给她，让她好好养伤。告诉她，我在宫外办差，会想法给她找好药后再去看她。若是她移了地方养伤，你们便打听清楚她现在搬到哪住了，应该怎么走。”

　　要说大明朝的宫廷，若还有什么好处，便是它对宫人的拘禁其实说不上太严，不当差的小宫女小太监只要有腰牌，不惊扰了贵人，在后宫里逛一逛，做做游戏，是允许的。当然，这也导致了大明宫廷里的财物很容易失窃，且怪谈四起。

　　小宫女还没有办差的能力，帮上头的姑姑跑腿探消息是份内之事，秀秀和小秋虽然被周贵妃吓了一跳，但却还是答应了帮万贞去跑腿探消息。

　　万贞也知道她们心里肯定还是有些害怕的，摸摸她们的脑袋，柔声道：“姑姑是办差不得空，辛苦你们了。你们去西边要小心些，不要分开走，也离贵人们远远地，探望了典姑姑就快快回来，我给你们带好玩意儿。”

　　两名小宫女领命回去了，万贞看看外面黑沉沉的天空，突然觉得意兴阑珊，连工作计划都不想做了，早早地洗漱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她们这些女官住的小隔间总共不到十个平米，又低又矮，与隔壁房间只靠一层指厚的木板相隔，比邻而居的人若是床都安置在相邻的方向，则连对方睡觉时呼吸稍重些都听得到。

　　舒彩彩回来得晚，见万贞这边已经熄灯，但床板却时不时的有声音，便知道她没睡着，不由得好奇，轻轻地敲了敲壁板，问：“贞儿，你怎么了？差事不顺利？”

　　万贞回答：“没有，差事办得很顺利。”

　　舒彩彩更是奇怪：“差事顺利，你还叹什么气？”

　　万贞来到大明朝还是第一次遇到自己相熟，并且准备深交的人差点被贵人打死的事，心里着实憋闷，不找个人说说，她真怕自己会憋成变态，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道：“彩姐，西边的周贵妃昨天在御苑那里，差点打死了天子的典仪女官，你知道这事吗？”

　　舒彩彩也叹了口气，道：“怎么不知道？原来我去找应郎时还见过她好几次，是个很清俊端庄的人。”

　　万贞闷声道：“虽说我们这些下层女官在贵人眼里不值一提，可并没有真的犯什么事，就差点被打死，这也太让人委屈了。”

　　舒彩彩也同样有兔死狐悲之感：“谁说不是呢？可有什么办法？我们是天子家奴，贵妃却身怀皇嗣，她看哪个奴婢不高兴，那还不打死就打死了？”

　　万贞心酸得厉害，喃喃地道：“彩姐，我好想家。”

　　她太想现代那个家了，那里有爸爸妈妈，哥哥嫂嫂，侄子侄女，还有她买下的房子铺子车子和公司。尽管爸爸妈妈一见面就催她去相亲，她常对哥哥发脾气，嫂子心眼小爱说酸话，两个熊孩子有时也讨厌，但她遇到事情时，一家人还是会挽着袖子一齐上阵帮她；她自己的生意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赚多赚少都是她的，谁也不敢抢她的股份；

　　最最重要的是，在现代的家里，她吃得高兴，住得安稳，穿得随意，走得自由，什么时候都不用担心会因为惹了什么人不悦就丢了性命。

　　舒彩彩听到她低沉的声音，以为她在哭，连忙劝她：“贞儿，你别哭啊！其实家里也没什么好的。在宫里虽然有时候会遇到贵人不讲理，但在家里难道就遇不到这样的事？何况我们都是因为家穷才征役入宫，在宫时好吃好穿，有差办每月还能拿钱。若是在家，遇到个过不去的事，家里人还不得把我们卖了渡难关？光是给富贵人家做活也算了，真要是大灾饥荒年间易子而食，把女孩子跟人家换了吃，那可比被贵人打死还惨。”

　　她不安慰还好，越是安慰，越是让万贞毛骨悚然，全身直起鸡皮疙瘩，半晌苦笑道：“彩姐，你别说啦，我心里怕。”

　　舒彩彩自己说的也怕，两人都沉默了。

　　好一会儿，万贞道：“彩姐，姐夫不是跟御马监的人熟吗？能不能找个人说说情，让我去学学骑马？”

　　舒彩彩一口答应：“宫中年年都有射柳大赛，没缠脚的女官去学骑马，也是为了能更好的办差，只要不想着挑有主的好马，御马监一般不会拒绝。”

　　万贞笑道：“能进御马监的马，还能差到哪去？我又不好武，也没想着去跟人争马骑，只是想学会骑马，万一办差需要走远有个代步。”

　　两人说着话，慢慢地也睡着了。

　　次日清早万贞起来后，以比以往更积极的态度带着下属出宫，一与东华门外吴扫金的人汇合，立即开始发布命令，打发原来只是在新南厂当监工使用的小火者们出东安门，两两分组，前往京城各大坊市大街打探各种物资的价格，什么时兴，什么滞销，大街上的人流量有多大，哪里兴旺，哪里的人好相处，哪个地方治安好等等，并用纸笔将这些事记下来交给她。

　　吴扫金听得目瞪口呆，疑问：“万女官，你难道想去东厂干蕃子不成？”

　　万贞倒是吃了一惊：“东厂还有女蕃子？”

　　吴扫金道：“厂公有时也要听内宫贵人传令，贵人派来监案的女官，也算是蕃子吧。”

　　万贞这时候没空说笑，又将纪保成叫了过来，道：“保成哥哥，窑厂的事关系重大。康恩那老太监又狡猾得很，昨天方全哥哥虽然去摸底了，但我怕他被康恩糊弄，得些不实的消息就回来。因此今天还烦你再走一趟百花山。”

　　纪保成答应了，万贞又让吴扫金分两名熟悉京城附近地势的军余陪着他，叮嘱道：“保成哥哥，你这次去探底，靠的是个出其不意。因此你最好出去后先找地方换了衣裳，莫叫人看出身份底细来。若是遇到了方全哥哥的人，也不要泄露身份，更不要汇在一处，让康恩起了疑心。你办这差，以细致为要，连窑厂周边的山民也最好问上十户八户，不要怕耽误时间。”

　　纪保成接过她给的银钱，带着人快速离开。

　　万贞目前他们走远，暗里叹了口气，方全和纪保成是陈表荐来的人，她本来是想观察一段时间再试试两人的品性才决定怎么使用，但现在心里的不安让她有种只争朝夕的紧迫感，没有长久观察，只能用这种对同一件事分批次进行调研的手段查看两人的能力和心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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