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有备无患

　　万贞出来时坐的马车已经被女史张好儿他们驾走了，但南厂多的是往宫里送柴的车，两名火者早已安排好了一辆等着。

　　一行人默然无话，快到东华门的时候，一群下了值的亲军卫士嘻嘻哈哈的走了过来，老远就听到他们商量去哪个酒馆喝酒。

　　万贞眼角瞥见一张有些面熟的脸，心突然一动，拍手示意旁边的小火者下车：“你去帮我把守门的那个扫金哥叫过来，说我有事请他帮忙。”

　　小火者天天进出宫门，比她更熟悉守门的亲军卫士，一听就知道是谁，连忙下车跑过去叫道：“吴扫金，我们掌饎姑姑有事叫你。”

　　一众亲军卫士都停了下来，吴扫金顺着小火者的来处看到万贞，一时想不起她是谁。万贞却完全没有宫中女子的羞怯柔软，大大方方的走了过来，对一众亲军卫士行了个福礼，微笑道：“小女子奉娘娘之命出宫办差，因是女子，遇到了一点不好出面的小事。恰见扫金哥面善，故来请他帮衬一二，还请诸位哥哥行个方便。”

　　众亲卫面面相觑，他们负责守卫宫门，跟女官打交道的时间不少。可眼前这女子站在面前不比他们矮，且腰身笔直，肩膀端正，猛一眼看过去，竟比他们大多数人都要有气度。纵使弯腰行礼，也没见多少女儿柔软，让他们感觉无比的别扭怪异，却又并不反感。

　　吴扫金到这时候才认出她来，啊了一声，道：“喔，你是那个……刘奉御的……呃？”

　　万贞接口解掉他的尴尬：“我姓万，蒙太后娘娘青眼，在尚食局掌饎。刘奉御的浑家是同司的姐姐，对我一向照顾有加。今奉命出宫，至新南厂办差。”

　　都说是宰相门房七品官，天子家奴也不差。这守门的亲军卫，上有指挥使，同知、佥事等上层高官，下辖东西两司房、经历司、南北镇抚及十四个千户所。正式在编的人员，如守门的吴扫金等人，并不是小兵，而是校尉和力士这一级别的校官。

　　只不过因为宫门口进出的多是贵人，才显得他们这些校官地位低贱，以至于连出入的宦官也不将他们放在眼里，一个小火者就敢对他们喝斥来去。万贞身为女官，客客气气的称呼他们为哥哥，初见面的好感度是刷足了，见她要寻吴扫金说话，都让开了去。

　　吴扫金弄明白了万贞的身份，却更是稀奇，问道：“万女官有什么事找我？”

　　万贞和他往日没有交情，只是从小福嘴里听说这人在门卫亲军里算是比较好说话的，一般不刁难人，除了略有些贪财外，没有别的大毛病，因此她的话也直接：“实不相瞒，我现在被派了个每天出宫的差事。虽说有小火者跟随，但中官跟外面的商人打交道毕竟少，对市井不熟。我想请扫金哥为我招几个军余，在我出宫办差之日护送。当然，若是扫金哥愿意值闲之时亲自送我，我便禀明了总管，从新南厂的账上每月算二两薪酬给你，如何？”

　　吴扫金虽然贪财，但对中官的差事却还很警惕，反问：“只是护送办差这样的小事，女官何不让东厂派个番子，或叫锦衣卫使个力士？”

　　他没有因为钱胡乱答应，万贞却肯解说详细：“正因为事小，找东厂才不合适；至于锦衣卫嘛，他们的名声不好，我出去是办差的，不是跟人结仇的。”

　　吴扫金听到她说不跟人结仇，才放下心来，眼珠子一转，道：“二两银子一个月太少了，要知道锦衣卫的力士，一天少说也能收到三五两银子呢！”

　　万贞拖着长音“喔”了一声，上上下下的看着他。她这双眼眸全无时下女子的妩媚柔婉，可眼睛线条不必勾画都十分深刻，加上浓密的睫毛和微微上挑的眼角，有一种虽然不符合时人的审美，但却足以让人无端心惊的凌厉。

　　吴扫金不能理解这种跨越时代的美，却感受到了直指人心的凌厉，尴尬地咳嗽一声，道：“当然，锦衣卫的钱要分三成给手下办事的走狗，再上交五成上头，真落到手也就六七钱银子，但那也比一个月只有二两要翻好多倍呢。”

　　万贞轻轻一笑：“锦衣卫的银子是好拿，可恐怕真让扫金哥去拿，你还不一定肯去。”

　　吴扫金道：“瞧女官说的，有银子拿，谁还怕咬手不是？”

　　他嘴里不让步，但心里却也知道，真让他去锦衣卫，他是不肯去的。因为锦衣卫干的差事虽然肥，可也太招人恨，属于在编的坏人，地位跟现代的城管也差不多。现代社会有出路的人，有几个是愿意去干城管？

　　万贞心思一转，道：“扫金哥，你也知我是中官初领外差，手头窘迫，却比不得锦衣卫捉的肥羊。”

　　吴扫金被她拐着弯打趣，也有些讪讪，倒说了句实话：“万女官，我若是下值之后顺便送你一程，二两一个月倒也使得。只不过既然是外差，保不定就有别的事。我还得带几个军余过去，兄弟们也得有吃有喝呀！”

　　万贞笑了起来，道：“扫金哥说的是正理，这样吧。除了南厂账上的银子，我再补贴八两。你去找十个军余，也不强求你送我满一个月，只要我外事熟悉了你们就撒手，如何？”

　　能在宫门任卫士的，都正式官校，没有正职工作但籍在军中的叫“军余”，才是吴扫金手下的小兵。军余除了帮正式亲军顶班或者打下手能拿到饷外，基本没有别的收入。带十个军余护送万贞一个月左右就能拿到十两，这已经是个等闲撞不着的肥差了。

　　吴扫金盘算了一下，又还价：“万女官，你也知道军余的日子苦，若是当差之日，你有什么例外收入，须得分润我这些兄弟一二。”

　　万贞轻轻一笑：“我就没有吃独食的习惯，若有份外的东西，不消你说，我也会分润一同办事的人。”

　　双方约定了见面的时间，上工要求一类的细务就分开了。吴扫金想着能用手下的军余赚笔钱，心情挺好，走了一段突然醒过神来：妈旦，我刚才是跟一个宫中的女官在谈生意！

　　宫里的女官顶多算盘打得好，嘴甜手巧会讨贵人欢喜，几时出了这种连人手配套加事例处理等实务都头头是道的人？

　　难道我遇到的是假女官，她实际上是宦官妆扮的？

　　万贞不符合明朝审美观的长相总算有了第一个用处，除了在太监面前，她跟人谈生意时，即使穿着女官服饰，别人也很难把她当女子看。

　　进了宫城，万贞和两名随从火者要分开去向上管回话，一名小火者犹豫了一下，小声道：“万姑姑，小的明天要跟干爹去拜师傅学手艺，就不随您出宫了。”

　　这种随从粗使，都是临时从有闲的小火者中点几个看得顺眼的出来，如果不是上官使得合心意，并不会一直跟着办差。万贞今天在城外屡次被小火者阻拦，进新南厂这两人又不及时跟着帮衬，她就知道他们不愿意长久跟着自己。

　　此时对方提出明天不跟，她当然也不会阻止，取出买脂粉时找回来的一串大钱，温声道：“今天辛苦你们跑腿，拿去分着买果子吃，莫嫌钱少。”

　　大明初期，由于贵重金属被元蒙搜刮一空，日常交易都是以物易物，赋税也是实物。直到平稳几朝，到今正统天子上位，金银钱财方又富余起来，皇宫内廷的使费也从二百万石粮的实物折成了一百万两金花银。

　　有这样的历史，明宫对银钱的节俭可想而知。除了大节大喜，宫中连贵人都很少放赏。以至于日子困顿的宫人经常盗卖宫中物品，几朝皇帝命有司严查都不能禁止。宫人内部指使下级粗使跑个腿，随手给点能用的旧东西已经是心好了，直接给钱的更是少见。

　　万贞给随行的火者上百个大钱买果子，那是少见的大方。两名小火者接了钱，受宠若惊，连声道谢，说了明天不去的那个更是心里大觉后悔，只是不好反口。

　　万贞已经洒下了明天用人的饵，就不再管这些小火者的心思，整理了一下从宫外带回来的礼物进去拜见胡云。

　　胡云得到了她送来的账本，已经很是高兴，再见她竟然还记得出城给自己买礼物，就更觉得她贴心了。八白散也是她听过名字的好妆粉，知道价钱贵，不免替万贞心痛：“你这孩子，出去逛逛也就算了，何必买这么贵重的东西？你一个月也才那么点钱，买这么贵的玩意儿，真是败家。”

　　这却是从小看大的孩子才能享受到的关怀，万贞垂手听她训完话，才笑嘻嘻的说：“钱这东西是王八蛋，用没了就再赚！赚钱不就是为了花钱，花钱不就是为了让姑姑开心么？”

　　胡云被她逗得一笑，旋即指了指她的额头，嗔道：“出宫一趟就学来了这嘴俚语？你现在还小呢，说不得办完这趟差后，能有近身服侍贵人的机会。给我把嘴收紧了，别养成了乱说俚语的习惯，以后闯出祸事来。”

　　宫中的女官并不因为规矩严变成木偶，常有遇到事不顺，就私下破口骂娘的习惯。只不过当着女官群体骂骂没有大碍，在贵人面前却是万万不敢漏一丝风声的，不然那可真是找死。万贞也知道胡云的好意，连忙应了，又笑道：“我不去贵人那里，就跟在姑姑身边做个烧火丫头，不妨事。”

　　胡云心里受用，面上却白了她一眼，啐道：“尽说傻话，跟在我身边能有什么出息，趁着年纪小，历练一番后到贵人跟前听用才是正经的出路。你是我们尚食局教养大的，这么点年纪我们就给你弄了品阶，难道是叫你当一辈子烧火丫头的？”

　　宫中女官也是有派系的，各个派系自然要培养苗子往贵人面前送，这样才能在宫廷事务中不被其它派系欺凌。司寝局有引导少年天子男女事的责任，她们的目的也最明确，就是从选择漂亮小姑娘细心教导，准备上荐给天子；其余各局则多是往皇后和妃嫔处下功夫，协助固宠。

　　当后妃需要稳固床帷之欢时，各局自有漂亮解意的宫女送上；若是不需要漂亮宫女，则各种会管事，能帮后妃处理日常生活琐事的女官也就来了。

　　万贞的相貌走偏了，但只要办事能力历练出来，在有需要的后妃眼里，她远比长得漂亮的更可靠。

　　胡云的话说的明白，万贞不好装糊涂，但又不想依她的话去做，只能笑，不说话。胡云从床头柜子里摸出一只小元宝来，道：“拿去吧！也给自己买点果子吃。”

　　万贞刚刚才给钱小火者买果子，转头自己就又收到了果子钱，真是啼笑皆非，忙道：“姑姑，这可是您的养老钱，我怎么能要？再说了，我还年轻呢，现在又领着出宫办的差事，总会有办法来钱。”

　　明宫这些没有家室的退役宫女，多半都是四五十岁干不好活后到皇庄或者皇陵里去。当然，也有积蓄富余就到城外中官村去置业养老的。

　　胡云今年已经四十出头了，身体又不是很好，显然是干不了几年的，这银子还真是她的养老钱。万贞说的诚恳，她也就罢了，转口问：“你现办的这个差有油水，大家都是知道的。但你也要知道，太后娘娘之所以今年令我们女官去查库藏，是因为去年办事的太监克扣太甚，以至于很多下层宫女过冬无炭。连单太妃也被冻得不轻，才在娘娘面前告了状，嫁给李太监。你办这差，受点辛苦费没什么，可别叫人捉了把柄。”

　　万贞笑道：“姑姑放心，我不会克扣薪炭的，我会另外找来钱的门路。您瞧我的，今年我包准帮您把养老银子铺满半层，要是门路熟了，一年把箱子装满也不难。”

　　胡云手边这小钱箱子不大，一两一个的小银裸子能装三四百个，半层箱子装满，那就是上百两，都能买十几二十亩好地了。胡云听到这么来钱，精神一振问道：“果真？”

　　万贞笑道：“账都被我弄进宫来了，您还不信？”

　　张好儿她们是尚食局的算账高手，账进来这半天，她们已经算出了不少蹊跷，胡云想想也对，喜道：“既是这样，想来你在新南厂遇到的难处也不小，你说说看。”

　　除了爱钱，还知道问下属的难处，这上司很是不坏，万贞连忙道：“别的都没什么，就是新南厂的康太监在宫外多年，保不定就跟什么人有关系，得打听清楚了他后面的人。”

　　胡云沉吟道：“康太监后面的人是原来太皇太后宫里何太监的干儿子，太皇太后驾崩好几年，连何太监现在都不管事了，倒是没甚怕的。就是东厂的毛档头可能在里面有些干系，这也不要紧，等下我去找他。想来只要你不缺他的份例，他也不会为了康太监和太后娘娘的旨意过不去。”


　　(https://www.tyvxw.cc/ty15910/1226970.html)


1秒记住天意文学网：www.tyvxw.cc。手机版阅读网址：m.tyvx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