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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南藏族自治区羌坝镇那曲乡中心小学。
海拔4100米。
距离川藏公路120公里，下了高速分别要走一段国道、省道、县道，然后是没有路标的碎石山道。
小学建在山坳里的一片开阔空地上，旁边是绿茵如毯的天然草场和一条雪水融汇而成的溪流。不过那是在夏天才有的景象。漫长的冬季，学校被一望无际的白雪和枯黄的松草包围着。不到一百平米的操场上竖着一根孤零零的旗杆，红色的国旗在远处雪山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鲜艳夺目。灰白的二层小楼里，一层是教室，二层是宿舍。全校共有4个年级，4个班，28个孩子，分别来自以方圆100公里的山区、冻土区、无人区，百分之八十是留守儿童，百分之八十在学校寄宿，时间最长路程最远的，一年才回去一次。
学校里的两位专职教师是一对四十出头的夫妻，分别教孩子们语文、数学、英语和体育，男的兼任校长，叫龚成章，汉族人，大学毕业后分到了市里的一所中学，因为评中级职称需要支教两年，来到这里后就再没离开。女的兼任生活老师，叫格桑拉姆，藏族人，当年为了嫁给龚成章和家族断了关系，随他在这个破旧的学校住下，一住就是二十多年。
一个半月前，学校终于来了一位新老师，教音乐。同学们兴奋的同时，都拿好奇的眼睛望着这位新来的女老师，长得那么漂亮，那么干净，那么白，白得就像三神山顶的皑皑白雪。她说她叫于果，同学们可以叫她于老师，可她实在比这里常年生活在高海拔的本地人白太多，不知是哪个胆大的学生先带头管她叫白老师，很快同学们都跟着叫起来，她微笑着欣然接受，从此，不大点的学校里总能听见孩子们用蹩脚的汉语追在她后面喊：“白老师！白老师！”
他们口中的白老师住在学生宿舍旁边的一座小砖瓦房里。这间房原先是学校仓库，放着舍不得扔的废桌椅，铁皮桶，破篮球、破了洞的羊毛毡等各种破烂，直到镇上教育局领导兴奋地说要从大城市来一位支教的音乐老师，需要给她安排一间单人宿舍，夫妻俩连夜收拾出这件仓库，用废旧门板拼搭出了一张简易单人床，留了一张凑合能使的课桌，把破洞的羊毛毡一裁二，挂在了透风的窗户和门框上，勉强当个窗帘和门帘，收拾完，他们四下看看，实在寒酸，却又无可奈何——他俩住的条件还不如这间仓库。
于果来之前听镇上的同志们说了这里的条件异常艰苦，已经提前做了些准备，除了从家带来的御寒衣物被褥和生活必需品，又在镇上买了些本地特有的防虫御寒以及缓解高原缺氧的必备品，结果，学校恶劣的自然环境和生活条件还是给她这个外乡人结结实实来了个下马威。
先是高原反应。从平原地区一下上到四千米的海拔，每走一步路都十分吃力，稍一喘气就头疼得厉害，没有条件洗澡，又怕感冒，她每天最多洗把脸，连衣服都不敢换。屋里没有暖气，烧得土炕，只有在做饭的时候才能有零星热气从烟道通进屋里，那热气和屋外零下十十几度的温度比起来也就是个心理安慰，加上早晚温差大，她带来的御寒衣服在这里根本不适用，入乡随俗，只得披上当地人的藏袍，睡觉都不敢脱。
睡觉穿多了，起来出门更冷，身心又极疲惫，才来不到三天，怕什么来什么，于果还是感冒了，上来直接烧到三十八度九。
见她烧得直说胡话，校长龚成章赶紧招呼格桑拉姆从牧民家借了辆吉普车，连夜把她送到镇上的卫生院。
索性送得及时，于果吸上了氧，输上了液，烧开始一点点退下去。
人却一直昏迷不醒，见她眉头紧蹙的样子，格桑拉姆想，这新来的白老师一定被梦里的魔鬼魇住了，魔鬼吸着她的魂魄，不让她出来。
在那梦里，于果揪着心，眼见着钱樱指着她的脸突然倒地昏迷，嘴唇乌紫，滕子昂冲过去把她抱起来，撕心裂肺地喊：“妈……”
就在她身边，于尚斌挣脱徐薇的束缚，紧跟着冲上去，对跪在钱樱身边哭喊的滕子昂说：“滕子昂，你相不相信我？”
滕子昂收住了泪，无助地看着于尚斌，紧咬着牙关点了点头，从胸腔里蹦出了一个字：“信。”
紧接着，是徐薇疯了似得对着于尚斌抱着钱樱往急救室跑的背影喊：“于尚斌你疯了吗？！你还嫌自己惹得麻烦不够多吗？！你还想再背条人命吗？！于尚斌！你给我回来……”
她就站在旁边，看着自己的妈一直喊着追自己的爸追到门外，一脚踩在被雪泡烂的泥地里，陷进了一只鞋也浑然不知，她拾起地上那只湿透了的鞋子，这鞋子刚刚穿在徐薇脚上的时候一直在医院里急匆匆地跑，跟着它的主人四处打听于尚斌的下落，如今沾满泥水的样子很是难看。于果把鞋给徐薇套上，和她一齐瘫坐在急诊楼外，身上落了一层又一层的雪。眼前，在那昏黄的路灯下，雪片纵情飞舞，大概从天而降的短暂瞬间是它们最无忧无虑的快乐时光，至于落地化泥的归宿，它们根本无从想象。
“怎么会这样？”
徐薇喃喃自问，却给不出答案。
于果目不转睛地盯着天空中的雪花，根本没听见徐薇说了什么。
“阿囡……你，你和滕子昂，你们还是……分手吧。”
徐薇思忖良久，要用自己六十年的生活阅历，替女儿下决心，做出她认为最正确的选择，只是这个选择实在无情，她狠不下心，把话说得断断续续。于果听见了最后三个字，漠然收回远眺的视线，看向坐在自己身边的徐薇。她的手脚冰凉，但并不觉得冷。她握着徐薇和她一样不带丝毫温度的手，看她眼里的光在路灯下折出的沧桑，静静地听她苦口婆心地说：“妈知道你爱他，但很多时候，爱是最没用的东西，只会成为你的枷锁和负担。先不论他爸的死是不是医疗事故，光想着那手术是你爸做的，我这心里就别扭得很，你想，我都不能释怀，滕子昂他妈、他姐、还有他自己，能释怀吗？能敞开心胸接受你吗？况且他妈妈刚刚又因为这个打击倒下了，抢救结果还不好说，能救活，或者……哎，那最坏的结果，妈连想都不敢想……话说回来，如果滕子昂他爸的死最后真的定性是医疗事故，咱们两家人很可能还要对簿公堂，医疗纠纷民事调解的场面妈是见过的，从来都闹得不可开交，大打出手是家常便饭，到那时候，还谈什么领证不领证，婚礼不婚礼……阿囡，长痛不如短痛，你和滕子昂，你们终究有缘无份，这辈子是走不到一起了。天意如此，怨恨不了别人……你要怨要恨，就怨恨我和你爸好了，大半辈子只想着救人，到最后却葬送了自己女儿的幸福……”
这一大段话，徐薇说着说着哽咽起来，带着于果把脸埋在胳膊里，也开始呜呜地哭。
直到这时，于果才想起表妹结婚那天，于尚斌告诉了她滕子昂父亲去世的消息，可之后的日子里她只顾着和滕子昂浓情蜜意，从未想过问一问自己的爸爸是怎么知道这个消息的。
如果那时她问，于尚斌告诉她这一切，还会有后来的后来吗？
老天真是任性而薄情，待她和滕子昂好不容易相知相爱，紧跟着的竟是这样冷血的编排。于果的脑海里不断回闪钱樱倒地前痛苦的面容，伸手指向她一字一泪地控诉——害死我们家启平的，是你的爸爸……之后，就在她眼前，她毫无征兆地倒在这巨大的打击中，生死未卜。她自那慌乱中记住了滕子昂无可名状的眼神，似乎和这冰天雪地一样冷，直接抽走了人心里的温度。
于果绝望地想，经历这一场毫无预兆的变故，她和滕子昂两家的误解和隔膜如凭空而出的峡谷，横亘在中间再难跨越了吧，每当看到她，都会让他想起自己父亲的离世吧，他们的前路，应该就到这里被冰封围堵了吧。
她把脸往胸口里埋了埋，如同一只受伤的刺猬，蜷缩着舔自己的伤口，却把自己扎得痛不欲生。
那是耗费了她十二年最好的青春年华做奠基，献出了她最纯净最无私的真心做钢筋，遭遇了一次次连她都以为要熬不过去的挫折做外墙，那么虔诚执着建起的殿堂，以为苦尽甘来，终于就要携手迈进的幸福的婚姻殿堂，却在一瞬间坍塌殆尽，残碎的砖瓦钢架砸得她血肉模糊，眼看痛的就要失去意识。
徐薇的劝告，现实的残酷，她都知道，可即便如此，分手两个字她仍说不出口，因为她知道即使自己说出来，也绝不会死心。这种专属于她对滕子昂特有的执念绝非一日之功，她如垂死的泳者横下一条心，除非，除非是滕子昂主动找她，主动提出，主动要求分手，否则，他恨她也好，不原谅她也好，不屑再见也好，只要他不提，她便一日复一日地拖下去，绝不分。
“阿囡？”
徐薇摸了摸她沾满雪花的花白头发，看着她因为痛哭而颤抖的肩，上下起伏着。
许久，她自这起伏中抬起头来，擦了把眼泪鼻涕，缓缓对徐薇说：“妈，对不起，我可以不见他，但分手，我做不到。”
徐薇错愕地看着她决绝的样子，一个字都说不上来，她没再坚持自己为女儿做的决定，她以为，女儿现在最需要的，是时间。
那一天，回家的路是那么漫长，地铁末班车没了，出租车一辆都打不到，道路因为气温的骤降，雪融的水结成了冰，走一步滑两滑。徐薇和于果互相搀扶着往家的方向走，脚底早就冻得麻木，下坡时，一个没稳住，母女俩齐齐坐在了冰地上，尾巴骨摔得生疼，想要站起来，又都使不上丁点力气，后来，是徐薇挣扎着站起来，伸手想拉于果起来，可她的下半身好像长在了冰面上，不觉得冷，用不上力，失去了知觉。再后来，是徐薇拼命摇晃她，让她强打起精神，架着她站起来，母女俩拖着绵软无力的双腿狼狈地回到家，已是后半夜。
窗外下了一天一夜的雪终于在拂晓时渐收住。于尚斌一夜未归，徐薇枯坐客厅沙发里等到天明，于果在那一分一秒都是煎熬的等待里，下定决心做了个虽让徐薇极不愿情愿但又无法反对的决定。
妈，她说，我想好了，去西部藏区支教一年。
早上上班临出门前，于果顶着红肿的黑眼圈对徐薇说。
徐薇站在门边，不复往日的唠叨，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只点了点头说，好，如果这样能让你好过一点。
好过一点？于果紧抿双唇，这样悄无声息地逃走，躲起来，见不到他，后面的日子不过浑浑噩噩混着过。实际上，她只是怕他哪天真的走到她面前，不带一丝眷恋地宣告一切终结。选择去支教，不过是她为了躲避审判日的到来，自欺欺人的小伎俩罢了，幻想着只要滕子昂找不到她，那一天便不会那么快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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