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文学网 > 拧婚绳 > 52

52


  雪霁天晴,路面结了层地穿甲,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白光。手潮的司机不敢开车上路,纷纷改乘公共交通工具,早高峰的地铁一时显得格外拥挤。于果混迹在和她一样穿着厚重冬衣的上班人流里,机械挪动着步子,像没魂的躯壳,直到走出地铁,迎面吹来刺骨的寒风让她瞬间还回些神,不由加快步子走进少年宫,右转办公楼三层,少年宫主任的办公室。她敲开赵丽萍的门,话说得直接而坚定:主任,我考虑过了,去西部支教的事,我去,并且希望能尽快动身。

  赵丽萍大概被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得有点懵,反应了几秒,连连点头,说,好!好!我马上安排!本来上报的时间就已经晚了,这几次市里开会,校外联的领导都一个劲地催我报名单,我都拖了快一个月了!太好了,太好了!谢谢你于果!还是你识大体顾大局啊!你等我消息。

  如坐针毡一上午,于果也没能等来赵丽萍的消息,郑婧看她脸色不好心不在焉,问:“你怎么了?”

  “我今天和主任申请了去支教。”

  “什么?!”

  郑婧惊得从椅子上直接跳起来:“你受什么刺激了?!”

  “是,”于果嗫喏着:“是受了些刺激。”

  中午吃饭,于果说没有胃口不想吃,被郑婧软磨硬泡拉到食堂,象征性打了点菜,一口也咽不下去,郑婧看出她有深重的心事,劝也没用,只得自己埋头吃,再一抬头,看见赵丽萍破天荒主动走了过来,很自然地坐在于果旁边,和颜悦色地说:“于老师,我上午联系了教育局,把你的名单报上去了,但听说好像藏历新年很快就要到了,你现在去也就上两个半月的课,之后会放一个月的假,这期间还有农历春节。你考虑一下吧,反正人选定了是你,你看要不等过完藏历新年再去,还能在家过个年。”

  “不用。”

  郑婧噎得赶紧喝了口汤,和赵丽萍对视了一眼,听她说:“那好,那我和她们说,争取尽快。”

  “好,谢谢主任。”

  “谢我干吗,应该我谢你才是。”

  冷空气过境后,气温开始回升。积雪在阳光的照射下逐渐消融,覆盖了整座城市的白色每天都比前一天少一些,化雪的嘀嗒声回响在城市的大街小巷。待到第三天,街道上向阳面的积雪基本化干净,路上的行人终于不再冻得缩手缩脚,赵丽萍一早打来电话:“于老师,支教的事都安排好了,最快明天就能动身,你定好时间后告诉我,我让办公室给你订机票。”。

  “好,那就明天吧。选早上的航班。”

  赵丽萍连连应下,临挂电话之前嘱咐于果今天来单位交接一下工作:艺术团的事,你不在的这段时间,暂由郑婧负责,等你回来了,我争取给你转正。

  于果显然对赵丽萍给她画得饼没有丝毫兴趣,只是淡淡应道,好,我今天过来一趟。

  这三天,于尚斌一直没有回家,白天大多数时间,徐薇都苦着脸帮女儿收拾行李,恨不能把家都帮她搬过去。母女俩不敢当着彼此的面抹泪,到了晚上,各自埋在被窝里偷偷得哭。

  也不是没有好消息。于果去4S店取修好的车时,遇见了郭光明。

  办完定损赔付手续,郭光明主动和她说:“你父亲的事,之前协助我们调查的两个专家听说了缑广新被双规的消息,昨天送来了亲笔签名的书面证词,里面提到的前后细节和你父亲那天说得完全吻合,目前可以确定抢救方案与你父亲无关,并且这套方案,我后来又请教了一些医学院的权威专家进行论证,在紧急情况下作为首选并没有原则性问题,但凡这类手术都有并发症的意外,算不上医疗事故。那天,是我同事过于着急了,话说得不当,还请您和您母亲多包涵。”

  “……”

  于果坐在4S店休息区的长沙发上,听郭光明略带歉意地宣判自己父亲无罪,她抬起红肿的眼睛看着他,心里像是海啸过境后的狼藉遍野,清理了许久还是不堪入目,她想了想,平静地问:“病人家属知道了吗?”

  “腾启平的爱人这两天一直在医院抢救,我们和他儿子联系了,把大概情况做了反馈,但估计他现在也顾不上。后面我们会将调查情况和结果形成书面文字,给病人家属送过去。”

  是啊,钱樱正在手术室里抢救,滕子昂这时候哪还有心思去管调查进展和结果。于果轻叹,事到如今,他知道或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呢,两家人因为他父母的相继倒下已经结了怨,长出解不开的心结,从此往后,能形同陌路已是最好的结果。

  从4S店出来,于果直接开去了少年宫,见到郑婧,把工作交接完,再三叮嘱她不要和学员家长透露自己支教的事,郑婧受制于她的低气压场,不敢招惹她,点头如捣蒜。临走前,于果把一个白色纸袋顺手搁在桌上,对她说:“麻烦你替我还给李泰和他爸。”

  “这什么?”

  “不知道,他上次拿来的。”

  要不是收拾行李,于果都快忘了还欠着李毅这一份人情。

  “如果他不收怎么办?”

  “那你就扔了,当着他的面。”

  于果面如死灰,回得波澜不惊。郑婧终于没忍住,加重了语气想喊回她的原身:“于果!”

  “怎么了?”

  “你怎么了?!跟变了个人似的。”

  “我没怎么,就是变了个人。”

  “……”

  上午十点的机场,灯光和日光一齐打在硕大的航班进出港信息屏上,各式拉杆箱的滚轮交错划过晶亮的地面,这些拉杆箱的主人们带着各自随身必备的行李,满满的行程,千差万别的心绪,或匆忙或悠闲地奔赴另一个城市或另一个国家,过另一种生活。于果硕大的拉杆箱里,是徐薇根据自己援藏多年的经验,塞进去的满满的生活必须品,从红景天到高压锅,从LED照明灯到登山手杖,在短短的两天时间里但凡她能想到的,能找到的,都装进了女儿的箱子里。

  “你爸怎么搞得,到现在都不接电话!”

  徐薇送于果来机场的一路上都在给于尚斌打电话,可直到于果办完行李托运,于尚斌都没接。不得已,徐薇又给院里的老熟人打了一圈电话,最后问到ICU病房的护士长,说是于大夫这几天一直在抢救病人,可能没顾上接。

  “你爸他……”

  于果站在徐薇身边,已经听到了大概,她拉起徐薇的手,轻声安慰:“妈,您放宽心,纪检组的同志不是说了吗,那次抢救不是医疗事故,和爸的手术也没关系。”

  “我是担心他这次又……”

  “爸的医术您还不知道?只要还在抢救,就说明总有希望不是。”

  徐薇所担心的,又何尝不是于果这几日时时担心着的,但于尚斌所做的本就是尽人事听天命的事,于果相信自己的爸爸,至于老天,信不信的早已由不得她。

  “好了,不说这些了,倒是你,别想太多了,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嗯,放心吧。”

  女儿长这么大,第一次一个人去到条件那么艰苦恶劣的地方,还要呆上一年之久,徐薇怎么能放得下心。她依依不舍地把女儿送到安检口,直到她的身影隐到围档的毛玻璃后面,再也看不见。徐薇伸手拭过眼角,才发现那毛玻璃之前还有一层泪,模糊了女儿瘦削的背影。口袋里的手机这时候响起来,徐薇低头看着屏幕上于尚斌三个字,又抬头看了看已经隐入熙攘人群中的女儿,吸了吸鼻子,接起电话。

  “着急找我?”

  “你还知道回电话?!你这都失踪几天了?你自己知道吗?”

  “三天。我给你发了信息,你从来都不看。滕子昂的母亲抢救完一直在ICU留观,今天刚过了危险期,怎么了?”

  “你女儿走了。”

  于尚斌这两天一直在和死神打交道,一时会错了意,也顾不上自己正身处需要绝对安静地ICU,惊得大喝:“你说什么?!阿囡出什么事了?!”

  “可算有点正常人的反应了,你女儿去西部山区支教了,一年。本来走之前想给你打个电话,结果你一直不接。”

  “……”

  听到于果并没有出什么意外,于尚斌长吁口气,瘫坐在转椅上,连日来不眠不休的疲惫使他连睁眼的力气都没了,神经高度紧绷后的突然放松给了睡意可乘之机,电话那头,徐薇似乎还在抱怨着什么,是他听了半辈子的催眠曲,他渐渐阖上眼皮,喃喃回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不等徐薇挂断电话,便躺在转椅上沉沉睡去。

  飞机伴着螺旋桨的巨大轰鸣,将于果送到云端最接近太阳的地方,她倚着窗户闭上眼,直到这会才勉强调匀呼吸的节奏,颓唐的样子,怎么看都是在匆忙间落荒而逃。那个城市里太多属于他们之间的过去和回忆,如同砂砾一层层将她掩埋,令她逐渐窒息,再不逃,眼看就要活不下去。刺眼的日光罩上她一直微微颤动的眼皮,那是她在强忍眼眶里打转的泪水。送餐的空姐轻轻唤她,见她没有回应的意思,便没有打扰她那漫长的白日梦。待到飞机缓缓降落稻城亚丁,白日梦戛然而止,她睁开双眼,跟随旅行家、探险家和当地藏胞的脚步缓缓走下飞机旋梯,双脚自高空落地,感受到的是重回人间的失重与失落。

  取完行李刚打开手机,有电话打进来,来电显示:爸爸。

  “爸……”

  “到了吗?”

  “刚落地。您在哪呢?”

  “我回家了。你妈不放心,查到航班一落,让我赶紧给你打电话。怎么样,有高原反应吗?”

  “还好。”

  于果推着行李车走出机场,寒风里是冬日高原干燥的味道,眼前,低垂的天空正是夕阳西下的光景,低垂的云朵镶着金边,一团团近在眼前,好似触手可及。她盯着这如幻境般的天空看上一阵,有些短暂的晕眩和不适,但还能忍受。

  “山区早晚温差大,你自己要适当增减衣物,千万别感冒了。”

  “知道了,您放心吧。”于果远远看见停车场边正举着她的名牌,朝出口翘首张望的一位男同志,赶紧把心里一直放不下的话问完:“爸,滕子昂他妈,怎么样了?”

  “抢救很及时,已经度过危险期了。”

  “那就好。”

  于果稍稍安下心,冲接她的同志挥挥手,对电话里说:“爸,接我的人来了,我……”

  “阿囡!”于尚斌赶在她挂电话之前叫住她,试探着问:“如果,爸是说如果,滕子昂来找你,要告诉他你去哪了吗?”

  “不要。”于果说话间已经走到接机的同志面前,对于尚斌说:“爸,我先挂了,等到学校,如果有信号,我再给你们打。”

  “好。多保重!”

  于果缓缓睁开眼。那之后,她没再给他们打过电话,学校在背风口的山坳里,根本没有信号。

  “你醒啦!太好啦!”

  格桑拉姆开心得拍起了手掌:“噩梦里的魔鬼终于走了,终于走了!”

  是,对于果来说,这的确是一个漫长的噩梦,梦里的魔鬼钳制着她,操控着她,不让她醒来。因为魔鬼知道,当她醒来后发现这一切竟然并非噩梦而是残酷的现实,会更加崩溃和绝望。

  她侧过脸,没让任何人看见她眼角缓缓流下的泪。梦醒了,心魔却住下了,时时啃噬她的灵魂,再也不会离开。

  很多时候,梦魇与现实的区别在于,梦魇只是现实投射的片段,并不全面,也不完整。

  真正的现实中,有着太多于果并不知道的事。


  (https://www.tyvxw.cc/ty15906/1290578.html)


1秒记住天意文学网:www.tyvxw.cc。手机版阅读网址:m.tyvx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