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小李，你也别忙活了，我不想吃。”
李芳闻言放下了手中削了一半的苹果，看向躺在病床上的谭青峰，目有忧色：“老谭，你这样是准备一直瞒着孩子们？”
“嗐，多大点事啊，”谭青峰摆摆手，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说了又能怎么样，不还是该怎么治就怎么治啊？还连累两个小的分心，没必要！”
“你……”听谭青峰说的也没错，李芳总觉得不大好，但一时也想不到怎么劝，只也摇头叹道，“你总说不严重不严重，我一个干家政的也不懂这个，但是我可认字的，你那报告我是看过的，都癌症了能不严重吗？我看你这老头儿也是忒倔！”
谭青峰无视了李芳的劝说，直接在床上翻了个身背对她，眯起眼睛闭目养神。
一旁李芳见他这样也是无奈，捡起放在果盘里的苹果继续削皮，心里一边嘀嘀咕咕道：还说着不想影响两个孩子，那干嘛还来闺女工作的医院治疗，这倒是不怕被发现了！
“璐予，你在这里干什么？”
沈靖川突然地出声将她吓了一跳，好险抓住了楼梯扶手才没一头栽下去。
沈靖川也被她的反应惊到了，赶忙抓住谭璐予的手臂将她拉离楼梯边缘：“你怎么回事？我刚听小李说你上手术的时候情绪就有些不对？”
谭璐予骤然从思绪里脱出，听见他的发问不由一愣：“我……没事啊。”
“……”沈靖川看着她神思不属的侧颜不置可否。
“好吧，我现在……是有点不太好。”谭璐予伸手撑住额头，垂下的发丝遮住了她双目间一点眸光。
“……有我能帮忙的吗？”
她轻轻摇头，唇角扯出一丝弧度，勉强的令沈靖川都不忍再多看一眼。
想拍一拍她的发顶作为安慰，手伸至半空一顿，转为落在了她的肩头：“有什么事我随时都在，如果需要的话……”
话到半截，他突然就没有再说下去了，掌心在谭璐予肩膀轻拍两下便放下，在她瞳中一片迷雾再次缠住他的双目之前迅速撤出，旋即不再多停留一秒，转身离去。
步梯间的铁门“吱嘎”一声，谭璐予恍然回神，半响才试探性的探出脚步，身体前倾。
随着第一层阶梯的迈步，她的速度逐渐加快，一阶一阶迅速消失在眼前，从17楼到10楼，仿佛只是一瞬间的事。
从未如此的注意过自己的脚步声，谭璐予几乎是一步一顿地挪到病房门前的。她伸手想要直接拉开，手指在冰凉的金属把手上犹豫片刻，终还是用指节轻敲两下。
“咚咚——”
“请进。”
那一把熟悉的声音隔着一层木门似有些许的沉顿，带着专属于病人的一丝虚弱感。谭璐予恍然想起出国前最后一次与谭青峰的通话，通过电流转化成声波震动在耳旁，浑厚而庄重。
“爸爸永远不会对你失望。”
她一把拉开木门，整体呈暖色调的病房铺了一层姜黄色的地毯，只中央的病床白得扎眼。谭璐予微垂着头，有些机械的回身关门，再一步步地向半卧在床头的谭青峰走去。
专注于手上报纸的谭青峰半响没听见来人出声，一抬头便看见谭璐予站在床侧，手里赫然是他的病历记录。
“……璐予。”他呐呐开口道。
谭璐予手中检验报告一页一页翻过，薄唇紧抿，不发一言。
谭青峰有些局促地捻着报纸的边角，目光再三扫过她紧扣着纸页泛白的骨节：“其实不算什么大病，我发现的早，化疗效果也好，你……”
“啪”地一声合上手中的资料，她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
“大哥是不是也不知道？”说罢，她揉揉额头，似恍然想起什么般自言自语道，“是了，你要是不瞒着大哥的话也不会来庆院了……”
谭青峰在退休之前就在谭瑾乔现在所供职的医大附院就任院长，如果在那里治疗，大概刚进了医院大门谭瑾乔就能收到消息。而到同为三甲的庆院，并没有人知道他和谭璐予的关系，没意外的话，谭璐予是一定不会知道的。
他眼睁睁看着谭璐予的眼圈一红，却不知道该开口说些什么。谭青峰一直觉得最亏欠的就是女儿，曾经因为一些原因，他更多的把目光放在儿子身上，却没有想到后来发生的那么多事让他与最宠爱的小女儿变得连陌生人还不如。
谭璐予紧咬下唇，试图将汹涌的泪意强压下去，眼前的父亲脸上一道道干枯的纹路都在昭示着岁月的痕迹，曾经乌黑蓬松的短发如今斑白成片，蔫蔫地搭落在头顶。谭青峰眼中的一丝小心翼翼直直刺中了她心底深处层层包裹起来的那个从不曾对过去释怀过的自己，谭璐予脑中那些对病情冷静的分析突然就全盘崩溃了，挣脱压抑的泪水成串滚落，在反应过来之前她已经脱力一般地跪坐在病床一旁，双手还紧紧攥着雪白的床单。
谭青峰慌忙拉住她的双臂，试图将她拽起来，但伸出去的双手被谭璐予反过来抓紧。
他有些无措的唤着谭璐予幼时的乳名，试图安慰：“璐璐，别哭别哭，真的没事的，爸爸这个发现的早，只要按时复查就不会有事的……”
谭璐予却根本没有去听他说的什么，好像晚了十年的委屈全部都在这一刻齐齐爆发，有关于父亲这两个字的依赖与思念，后悔与遗憾，在指尖粗糙的触感里终于有了实感。
等到谭瑾乔匆匆赶来后，谭璐予的眼泪才将将止住。
他进到病房之后见到的便是眼睛红肿成金鱼眼的妹妹垂着头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不发一言，而父亲在一边的果篮里挑挑拣拣，将那些卖相好的水果一一捡出，挨个询问她要不要吃：“璐璐，这个苹果又大又红一定很甜，爸爸给你削一个吧？”
谭璐予只是沉默摇头。
而谭青峰却毫不在意，手里立刻换了个橙子：“那橙子呢？这个橙子你李阿姨特意从老家带过来的，特别好吃，爸爸给你剥一个你尝尝？”
“爸。”谭瑾乔两步上前，眉间深深蹙起，“到底是怎么回事？”
“能有什么事，不就是人年纪大了，难免有个小病小灾的……”谭青峰面对一双儿女，心里既为他们的关心而欣慰，又不愿他们担心自己，来来回回，矛盾不已。
谭璐予对父亲的说辞不置可否，手上却直接将刚刚再次仔细研究一番的病历资料递给谭瑾乔，一旁的谭青峰想拦都来不及，只悻悻的放下手。
“初诊为右侧腹股沟淋巴结肿大，行剥离术，病理检查结果为弥漫性大B细胞淋巴瘤，”她话音一顿，声音里还残存着一丝哽咽的沙哑，过了一会才又开口道，“AJCC分期为I期，现行R-CHOP化疗方案。”
谭瑾乔迅速地翻过一遍后将病历资料轻轻地放在病床尾端，怔楞片刻，他开口道：“我去一下洗手间。”
话音未落便匆忙转身，仿佛是在克制着一些情绪的急速上涌，一向谨慎而又沉稳的谭瑾乔甚至没有控制好关门的力度，卫生间的门锁打在门框上发出“咚”的一声，狼狈不堪。
病房复又安静下来，只听见谭青峰淡淡一声叹息。
口袋里的手机嗡地一震，谭璐予恍惚回过神来，起身将谭青峰身上滑落的被角稍作整理：“李阿姨应该不知道我和哥哥在吧，我去买我们俩的晚饭回来，爸爸你躺下睡一会吧。”
“你和瑾乔回去吧，我这没什么事，不用留人。”谭青峰连忙摆手。
谭璐予轻轻摇了摇头，唇角间抿出一丝弧度，看着像小孩子一般眼巴巴望着她的父亲，她温声道：“我很快就回来。”
余光扫了一眼紧闭的卫生间门，她脚下不再犹疑。
没有选择电梯，而是顺着来路走了步梯，口袋里的手机并没有因为主人的置之不理而沉寂，这会正嗡嗡响个不停。
谭璐予停下脚步，膝盖一弯顺势坐在了楼梯上，好像还没有看就已经知晓了来电人是谁，指尖在触及绿色的接听键之前，眼眶就已经再次被泪水填满，眼前模糊一片。
“璐予，晚上……”还未发出的邀约被一声哭音打断。
“呜……”眼泪怎么也流不干一般的成串落下，喉间压抑着发出如小兽嘶鸣一般的哽咽声。
“……璐予？你在哪里？”钟言叙咋然听到哭声心下一惊，不自觉的声音就沾了些慌乱，“乖，你先别哭，我马上就到！”
“我……我在医院……”谭璐予努力地收住哽咽，含糊的报出地址。明明刚才发泄过一番，并告诫自己要坚强面对，但一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还是会忍不住想要软弱下去，情绪完全不受自己的控制。
“璐予，”电话那头的声音沉稳而坚定，令她忍不住想要依靠，“你别怕，我在，我一直都在。”
谭璐予将额头埋进膝盖间，在心里默默点了点头。
她知道的，他理解她所有的眼泪，平分她全部的伤痛，他一直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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