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不像是在病房时的泪水中还带着些许理智地克制，在钟言叙这里她可以永远都不需要保留与掩饰，她可以毫无顾忌的将心里的难过与恐惧一股脑倒给他听。
钟言叙听着电话那头断断续续的哽咽声，徘徊在挂断图标附近的手指迟迟按不下去，最后想想这个点的交通状况，干脆放弃自己开车的想法，举着手机扭头去了地铁站。
为了防止被认出，钟言叙帽子墨镜口罩一个不拉，此时天气已经热起来了，拥挤的地铁车厢里空调口吹出的凉风刚一接触到人群便开始迅速升温，不一会，钟言叙额头上已是一排密密麻麻的汗珠。
耳边仍是在楼梯间里略带回响的啜泣声，听得他心里一抽一抽的难受，却也不再安慰，只站在嘈杂的人群中静静陪伴。
像他这样捂得严严实实站在角落里，手里一直举着个手机也没听见说话声，引起周围人异样的眼光，如果不是他看上去身长玉立，气质出众的模样，指不定被当成想要伺机偷鸡摸狗的变态。
旁边两个高中生模样的姑娘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的，时不时往他的方向瞄上两眼，转过头又凑在一起小声讨论看这身材打扮会不会是明星之类，另个姑娘埋汰她想男神想疯了，哪家明星会来挤地铁，不过看上去肩宽腰窄的身材，拿着手机的手指也是骨节修长，肤色白皙，脸也一定不会丑，两人就开始怂恿对方上去搭讪。
钟言叙一直专注于电话那边她一深一浅的呼吸声，倒是没注意小姑娘们的眉眼官司，倒是似有若无的感觉到了周围打量的目光。他伸手压了压棒球帽的帽檐，身体也朝角落的方向转了转，背对人群。
谭璐予直到两只袖子全都湿透才将将停下，她眨了眨酸涩的眼睛，安静的楼梯间里只有耳边呼吸声穿过背景里嘈杂人声直直传过来，轻轻的浅浅的，如此真实。
“怎么不挂掉？”
钟言叙听到她慢慢停下了抽泣声，心里总算松了一口气，耳边传来她带着浓重鼻音的问话，隔着口罩的唇角忍不住勾起一个极温柔的弧度：“想陪着你。”
谭璐予被他突如其来的情话戳到心头酸软，她抽了抽鼻子，正想问他到哪里了就听到那边传来了地铁报站的声音：“你在地铁上？”
钟言叙听到她吸鼻子的声音，手指下意识伸入口袋，等碰到手帕的边缘时才猛然想起她不在眼前。
“嗯。”
谭璐予一听就急了：“不会被认出来吧？要不你别过来了，我现在……已经没事了。”
说到后半句，声音小小的，违心的话处处都透着不情不愿之意。
钟言叙如同没有听见她强作懂事的话一般，声色温柔：“我倒是想尝尝大明星的待遇，只可惜就是个本本分分拍片子的小导演，想要被粉丝围追堵截一回估计还得自己掏腰包雇人来。”
声音里还略带些委屈的意味。
“噗嗤。”谭璐予被他难得一见的自黑的玩笑话逗乐了。
钟言叙听见她的笑声，整个人身周略有些紧绷的气场也散去了。他随着到站的人流往门口走去，中途一名老太太没站稳，眼看要摔倒，他没有拿手机的另一只手迅速搀扶了一把，待其站稳才松手。
而与刚刚沉稳有力的手掌不同的是，他讲着电话的声音极尽温柔。
“璐予，等我。”
病房里一直没动静的卫生间突然传出一阵水声，随着门打开，除了顺着侧脸蜿蜒而下的水迹之外，谭瑾乔没什么变化的样子，神色如常，连往后梳起的头发也一丝不乱，好像只是单纯的去洗了把脸醒神一样。
褪下身上的西装外套，谭瑾乔缓步往门口衣架处走去：“等您这次化疗结束后，我准备和璐予一起回一趟T市。”
谭青峰原本故作平静的假寐在听到“T市”时瞬间被打破，他手一撑床栏就想坐起来，却因为余力不足，手一松就要倒下去。
听见动静的谭瑾乔连忙过来扶起谭父，两道眉峰似要纠缠到一起一般的狠狠皱起，但语气却不像他表情那样严厉：“您现在不光是父亲，还是病人，依赖子女不是一件羞耻的事情。”
“唉……”谭青峰在谭瑾乔的揽扶中坐起身来，叹了口气，内心五味陈杂，身为父亲，他怎么会看不出儿子强作镇定的眼神中那潜藏着的一丝丝紧张，一向沉着稳重让身为父亲的他骄傲不已的长子，搀扶在他臂下的手竟有些微微的颤抖。
“你这孩子，从小就是，有什么事都放在心里，什么也不说，什么都不要。其实有时候爸爸也想让你依靠一下啊。”
谭青峰一直都有些看不得他一副冷冷淡淡的样子，总是会想起曾经那些并不愉快的事情，总会想，是不是他还在那些往事里走不出，进而便会沉浸在深深的愧疚中无法自拔。
谭瑾乔听罢也不答话，沉默落座，眼帘微垂，神色不明。
谭青峰突然就想起来第一次见到脱离了婴儿时期的长子的时候，那时将将十四岁的少年一双眼睛里像是结了冰，对周围的一切都不感兴趣，塞到他手里的不拒绝，但也从不张口索要，房间里的摆设从他住进去到他搬走，内中陈设没有添多也没有减少，一切就如同他从来没有来过的模样。
他没有青春期，也没有叛逆期，唯一像个孩子的时候也只是被妹妹璐予粘的不耐烦时冷嘲两句。
当年谭父二人宣布离婚时，他知情后只是淡淡一点头，而璐予早已在一旁哭闹成一团。而当谭青峰问他愿不愿意跟自己走时，谭瑾乔略微皱了皱眉，回头看了眼哭闹不休的妹妹，走过去轻轻揉了揉她的发梢。他的手很快就被沉浸在愤怒中的谭璐予甩开，但即使被妹妹说了那许多诛心的话语，他也没反驳上一句，只跟在谭青峰身后默默离开。
好像早在他第一次被送离开家后，便迅速的跳过了婴儿期、儿童期和青春期，迅速地成长为自己内心的巨人了。
谭父偏过头去，不再看他。沉吟半响后，又突然开口道：“别告诉你妈妈。”
沧桑沙哑的声线中不止是残忍岁月的碾磨，听来更像是对过去的认输服败。
“……”谭瑾乔无言，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好。”
谭青峰这才放下心来，侧卧在病床上，不一会便有轻微鼾声传出。
谭瑾乔放轻了脚步，上前将父亲带着斑驳青印的手掖进被中。抬手看了看时间，正想出去，就听见敲门声响起。
拉开门一看，遮的严严实实的年轻男人堵在了门口，身后还跟了个眼睛又红又肿的小尾巴。
谭瑾乔示意两人先出去：“爸爸睡了。”说着，他扫了眼年轻男人胸口衬衣上一滩水渍，挑挑眉梢。
三人在十楼的会客间坐下，钟言叙拉着谭璐予坐在长沙发上，拍拍自己的腿，对她道：“躺下来。”
谭璐予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身边的人按着额头躺了下来。她余光扫了一眼旁边坐着的谭瑾乔，有些不好意思。
谭瑾乔手里捏着从病房带出来病例资料，此刻正拧眉仔细翻看，倒也没管他俩的小动作。
钟言叙慢条斯理地从口袋里抽出手帕，缠在一瓶冰矿泉水上面打了个结，轻轻地压在谭璐予哭肿的眼眶上，从内眼角到太阳穴缓缓滑动。
“疼吗？”他有些心疼地皱起了眉。
“嘶……”
突然感受到凉意的谭璐予轻哼出声，双手不自觉举起，攀上了他拿着矿泉水的手臂。钟言叙以为手劲太大弄痛了她，连忙减轻了动作，看起来越发的小心翼翼：“我轻点，你别乱动。”
“没事，不疼的。”谭璐予小小声道。
两人这动作就算是谭瑾乔也没法直接无视了，他心里叹了口气，放下了手中的纸张：“璐予，让阿叙送你回去吧，今天晚上我在这里。”
“啊？”谭璐予一听就躺不住了，“还是哥哥你回去吧，我在这里，反正明天早上也要来上班。”
谭瑾乔看了眼她身边的男人，没接她的话：“关于爸爸的病……”
提起父亲，谭璐予一怔，手上一阵温热传来，身边的人紧紧地握住了她的。
“别害怕，其实情况并没有很糟糕，”谭瑾乔努力让自己看起来轻松一点，“一方面爸爸平时生活比较注意，所以身体还是不错的；另一方面，病程属早期，还没有扩散，就目前的检查来看，化疗效果很好，预计等到第一个周期结束，癌细胞几乎可以消灭，之后只要定期复查就好。”
说到这里，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直视着谭璐予的双眼：“璐予，你是爸爸的女儿，你还是一名医生，你要坚强一点，好吗？”
听他说完，谭璐予一阵泪意上涌，身旁钟言叙看的又是眉头一皱，但也没有开口说什么。
水意已经漫到眼眶，被谭璐予硬生生压下，她努力平复心情，回视一直没有挪开目光的兄长，郑重的点点头道：“嗯。”
她得坚强起来，也必须要坚强起来，她是爸爸的女儿，而爸爸最想要看到的是她的笑容而不是懦弱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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