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积福


  (24)

  金陵,清河郡主府。

  “禀郡主老夫人。今年有战事,天又旱,几处田庄的收成都强差人意。收成较比往年竟减了三成还多。这是册子。”庄户打扮的汉子双膝跪地高高举起双手呈上一本寸许厚的蓝皮册子,黑黝黝的面颊带着几分明显的窘迫。立时有郡主身侧年约十二三岁的书童蹬蹬蹬地跑了下来双手取了册子又蹬蹬蹬地跑了回去。

  “念念吧。”有旁侧陪坐的老夫人和蔼地开口。

  “算了,都不容易。回头让孩子们看看就是了。”郡主伸出手,掌心向上示意庄户起身,唇角随即绽开一朵笑,面容慈暖温和:“我那大孙子现正在兵部事国。如今战事吃紧,为国领命,不得不涉足凶险之处。今儿个咱们在这儿善待农人,也算是为他积些福德吧。”一一望向下手侧坐的几位中年夫人,清河郡主率先乐呵呵地笑出声来,神情十分地愉悦。侧坐的夫人们便也急忙欠身笑着点头称是。

  “郡主老夫人,这是今年的玩意儿,送给公子和小姐们玩儿的,您过目。”刚刚站起身的庄户心中一松,咧开嘴,脸上顿时也铺满了笑,说着话又从怀中掏出了一本薄薄的蓝皮小册子。书童复又蹬蹬蹬地跑了下来,取了再蹬蹬蹬地快步跑回去。

  这次不等书童开口,庄户却是弯着笑眼,拱手率先回禀了起来:“都是我带着大家连日上山打的野味。野猪十只,野兔六十只,狍子十只,羚羊二十只。东西不多,都是给夫人公子小姐们尝鲜的玩意。还有您去年特意嘱咐的鹿三对,只只都活蹦乱跳的,一丁点的毛皮可是都没有碰坏。”

  “好好好,这大老远的,让你们费心了。”听到有鹿,老夫人似已乐得合不拢嘴:“别的也就罢了,那三对鹿可是都得给我的大孙子留着,他可是最爱吃你们那个地方的新鲜鹿肉了。”说着话郡主向门外一招手,一条毛色金亮的大狗立时摇着尾巴窜了进来,昂首挺胸,堂而皇之地从大殿中央快速穿行而过,而后却是一低头,乖巧无声地伏在了郡主的脚旁。郡主低头开心地伸出戴了两个祖母绿戒指的手轻轻抚摸着它那金缎一般的软毛,神色更添几分舒泰。

  “他一个人,哪里吃得了六只,母亲偏心了,这大家子里的孩子们这么多,哪能......”虽然向着的是自己的亲生儿子,知书识理的沈夫人还是不禁笑着在下面推拒。

  “那可不行,我那大孙子现在在外面可有多辛苦啊,整天风餐露宿,饥一顿饱一顿的,岂是他们这些在京城养尊处优,天天都能留在眼前的孩子们可比的?六只也不多,他长大了,这些日子在外面,少不得在军营里结识一些意气相投的生死兄弟,那句军营里的话可怎么说的来着?言儿上回特意教给我的,哦,对了,想起来了,那叫袍泽之情。回来以后,那么懂事又豪爽大方的言儿,少不得要拿出两三只鹿到军营里和大家一起烤着吃的,那样才有趣热闹,你们说,是也不是啊?”清河郡主复又环顾四周。

  “郡主说得是。”一大屋子的人纷纷点头附和。

  “呵呵呵,还是母亲想得周到。”沈夫人捂着嘴亦是点头轻笑。

  銮城。

  銮城不大,府衙的大殿却是修得宽敞气派甚至庄严巍峨。五层高高的尺许见方青石铺就的台阶,六尺宽的原木挑高殿外长廊,使其观之丝毫不像是位居边陲小城的普通衙门,反倒像是京城某紧要部门的议事后殿。

  沈言,沈茗两个人一前一后先后步入大殿,却见今日的正堂门窗紧闭,格外肃杀寒冷,并不像往常那样烧起地龙,将整个大殿都烘得暖融融的。八位城中的长老已然全部到齐。只是往日的祥和欢腾之气此刻早已荡然无存,彼此见礼时大家表情凝肃甚至可算木讷,气氛不知不觉间竟弥漫出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诡异和阴冷。

  “敌军全是骁勇善战的骑兵,两个月前我们就已领略过他们的厉害了。当时就连父母官都被他们射杀了,是地方军及时赶到才救下了此城。而那次为首攻城的便是詹荣。”一个紫衣长老率先开口,抬起古井无波的老眼仔细端详着沈言。立于沉寂无声的大殿当中,被看的人立时觉得浑身都不太自在。

  “后敌军再次觊觎銮城,万幸那次将军赶到,救下了我城,对我们实有再造之恩。”言到此处,紫衣长老后方的几个长老身形微动,一起齐齐地展开宽宽的袍袖,敛衽退后一步低头行礼,沈言赶忙上前几步,恭敬弯腰回礼。

  沉默了片时,才听后面一位蓝衣长老接着说到:“不知将军可愿再救銮城一次?”说着话,目中似闪过一线寒芒,细碎的冷光宛如针尖一般从眸底凌厉渗出,嘴角勾起,扯出一个没有笑意的笑容。

  “自然愿意,在下肝脑涂地在所不辞,只是......敌众我寡,在下又并非素来行伍之人,若由我全权指挥,只怕是......”在对方明显的笑意中,沈言不知为何却始终感觉芒刺在背,心中也是颇为犹豫踌躇。地方官缺位,论级别,自己确实已是这城中的最高长官,只是于指挥战斗这一项,又确非自己所长,真要即时将几百名军士,加上全城青壮百姓的性命握在自己的手中出战,未免太过孟浪......

  “老朽们并非想要为难将军亲自指挥,只是事情太过突然,只得唐突,向将军借一样东西。”紫衣长老不含任何感情的眼神复又稳稳抬起,这次仿佛披着弥久不散的阴郁,沙哑着嗓音,更添几分晦暗。

  “何物?但说无妨。”沈言心下略安,抬起清澈的眸向长老们望去,温雅坦然。

  窗棂外日光倾城,由殿外射入,众长老的影子在地上连成一片,像一朵长长的阴云随着他们的移动笼罩过来。忽然间八个长老全部齐齐跪下,语音却如殿外寒冷干燥的空气一般,没有一丝的温度:“只求将军的项上人头。”

  “你们胡说什么?”沈茗抽刀出鞘,上前一步护在沈言的身前,同时匆匆四下左右望去,却见除了自己之外,在这府衙的大堂之内竟再无一名从京城带来的将士在内,不觉汗毛倒竖,心中拔凉。几位长老缓缓抬起头,始终定定地望向这一官一兵。更漏滴答,时间仿佛瞬间凝固了一般,八张刻满岁月沧桑的老脸上均无一丝一毫的表情。须臾,他们才极其缓慢地挺身站起,目光寒彻,只安静地齐刷刷望向沈茗。沉重的压迫感顿时使他的武人心肺也感到喘不上气来。

  一名赭衣长老在头侧高举双手,清晰地击掌三声,只电光火石之间,大堂后的屏风后就忽地窜出二十多名青衣蒙面的男子,几乎是同时敏捷地窜将过来,钢刀伶俐递出,只三两下便将护在沈言前面的沈茗刺死,血溅五步。呛啷啷......几柄钢刀同时压颈将沈言生擒。霎时间,热辣的血腥气在大殿中突兀地蔓延开,几名长老均不忍心似地半侧过身去,抬起宽宽的衣袖半遮住面庞。

  “将军得罪了。”一名五十多岁的青衣长老似是十分惋惜悲怆地望天长叹了一声,慢慢回身仿佛开口很是艰难:“我们也是迫不得已,哎......”说着话,他向沈言这边匆匆投过一眼,却又马上将目光挪开,低头复又一声长叹,又顿了片时,这才操着苍老的嗓音继续说到:“詹荣在城下言到,只求将军的项上人头便可退兵,如此便可留下全城百姓的性命。”

  “那日被将军麾下军士射伤的领头女子,原来正是夜秦的长乐公主,而詹荣正是其未婚夫婿,所以此次敌军是因将军之故,寻仇而来。”另一名声音略显尖细的长老此时也回转过身来,站在一众长老的身后插言,伴着声声慨叹。

  更漏轻响,窗外疏忽间不知从哪里飘来一小片乌云,此刻静悄悄地攀上白日,天色一下阴冷昏暗下来,也使得殿内的气氛更加的寒彻如冰。

  “恳请将军救人到底。”华服几人打破幽静到噬人的短暂沉默,复又齐齐施礼拜下,不少压颈钢刃微微颤动,发出并不规律的细碎嗡嗡响声,仿佛所有人颤抖的心房。

  “你们......如此地恩将仇报,难道就不怕天堑吗?”沈言浑身冰冷却胸中激愤,内中似有一股热气磅礴欲炸裂开来,握紧了掌心黏湿的双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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