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4.成全
(25)
“望将军成全。”几条钢刃悬于颈上,彼此仍在止不住地细微磕碰,凛凛寒音时骤时缓。
就在此时,乌云渐渐行过日头,殿门突然吱呀一声被打开,一束日光立时从开得并不算大的门缝射入,拉出一个人的黑影长长。一只有力的大手将黑影从背后无声地一推,黑影踉跄一步入内,厚重的木门立时复又吱呀一声在此人背后紧紧合上。大殿中的光线立时复又变得混沌昏暗。
沈言眯了眯刚被强光闪了一下此刻有些轻微刺痛的双眼,略微适应了一下这才看清,原来是小六战战兢兢迈着拖沓的步子挪了进来。
无声无息,小六飞速地瞟了自家统领一眼,便急速别开目光,一步一步向大殿中央走来,虽然行得极其缓慢。
紫衣老者的目光毫不掩饰地随着他缓缓地移动,大睁着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每一寸脚踪,直至他行至近前,这才抬起傲慢的下巴垂眸向小六递了一个明显的眼色,语气苍老枯槁,森如玄冰:“要想留下自己的命,让我们相信你不会说出去,就赶快自己动手。”说着话,众长老渐成半弧型,纷纷后退散至大堂两侧。
又是一阵死一般的寂静,直到呛啷一声,小六颤颤巍巍地抽出身侧配刀,暗中死死地咬住了下唇内侧,直咬得皮开肉绽,满口血腥,却浑然不觉疼痛,一步一步曲着腿向沈言这边挪来。
迈过沈茗的尸身,看小六走到身边,沈言眸色幽凄,却仍是用极低的声音说了今生的最后一句话:“不要告诉舒家我今日曾经到过銮城。”
“嗯。”小六慌乱地微点了点头,手中的刀慢慢地推了出去......而后一名青衣男子亦手持钢刀扑了上来。
銮城外,夕阳掠过苍凉萧瑟的焦黑土地,收去了最后一抹血色红光。青年将军詹荣英武挺拔地立在毛色顺滑发亮的枣红战马之上,任凛冽的寒风拂过乌黑的鬓角,飞旋鼓弄着身后宝蓝色的披风。剑眉斜飞入鬓,星目如渊,他略低头冷冷地看向厚重残破的城门。只要两个时辰,两个时辰就够。他在心中暗暗地盘算,只要大梁的地方军还没有发现并赶到,我一定能取下此城。
倏忽间,却见门洞内幽深暗处的陈旧城门吱吱呀呀地被两队人推着,缓慢向两旁开启,片刻后即从门间缝隙里跑出四个着短打青衣的人来,为首的一个捧着一个尺许见方用粗蓝布包裹好的方盒。
詹荣向前队点头示意许他们近前。来者四人于是列成一列纵队迅速跑近。枣红马前五步,为首的一人单膝跪地,将盒子高高举过头顶。他身后一人立即上前两步从旁侧麻利地打开了盒子。詹荣只从马上看了一眼便别过头去,示意身后的士兵下马接过方盒。
紧了紧拳头,挑着斜飞入鬓的英朗剑眉,詹荣高高昂头声音清冷如冰:“怎么只有一颗,厉欣的人头呢。”
“厉长老现在不在城中。”为首的青衣男子忽地压低了声音说话,喉中一时却是异乎寻常的低沉沙哑:“将军见谅,沈言毕竟是兵部的统领,此番行事,城中沈统领的部下目前并无一人知晓,还请詹将军切勿声张此事才好。长老们选择如此行事,也只是为了城中苍生,”说着话男子抬眼瞟了瞟詹荣,黑眸抖动,略显不宁:“至于厉长老,其他的长老们都说了,不妨请将军先退兵,这个首级足显诚意,等厉长老一回来,长老们马上便......”
“哼。”詹荣眸色幽暗,若化不开的墨迹,浓稠而幽深,闷哼一声打断他:“你若是再不逃命,只怕也会被城中的长老灭口。”说完不等对方反应,昂首提缰,绕过信使纵马前行几步,大掌一挥,示意身后的士兵吹起号角,开始摆阵攻城。
干燥的秋风断断续续呜咽着,暮色恍然尽收,夜色逐渐黯沉,马蹄踢踏声中,一时冷箭如蝗。
信陵郡。
一月前,郡守冯熠在府衙书房见到了城墙下单骑而来似有几分燕人打扮的飒爽男子。
“阁下是?”冯熠打量着面前身上似有战火痕迹的俊朗青年,开门见山。
“末将北境军,主帅蒙挚麾下萧景睿。”抱拳行礼的男子纵使满身风尘,依旧玉然挺立,冷冽如松,眉眼却是异常温润清和。
“不错,萧景睿,当真是你。几年前回京述职时在下与公子曾有过一面之缘,我当然记得。”冯熠微微点头,眸光清淡,望着景睿仔细端详:“只是既然公子是蒙帅所派,为何在城门口不主动出示主帅信物?却偏偏要选择在城门之前隐瞒身份?”说着话,一泓清雅的眸光转为凌厉,凝在景睿风尘扑扑的面上。
景睿的容色始终温然,从怀中掏出信物时下颚略收,后双手平出低头恭敬呈上。冯熠目光不移,双手取过,后才低头正反仔细端详。就这么仔细地大约查验了足足有半柱香的功夫,他这才将信物还予景睿面色一松:“最近探子颇多,在下也是不得已的,还望将军莫怪,在下愿闻其详。”
说着话,他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展一展宽袖,示意景睿与他分宾主在旁侧的软垫上相对而坐。
深深点头算是谢过,萧景睿坐下,复又抱拳行礼:“郡守自当谨慎,然此事绝密,主帅吩咐只能口述。末将曾造访之事亦能隐即隐,因此实难在城门口加以禀呈。”他开始娓娓口述大梁主帅此战的布局。
......
“主帅道,如若一味死守,惹恼敌国主帅,待城破之日,势必难免屠城之祸。”萧景睿眸光深远凝炼,容色端然。
“这个我自然知道,可是要我以郡守名义递上降表,将信陵十六城献与北燕?这是哪门子主帅的命令?开什么玩笑,我冯熠堂堂七尺男儿,岂是献城求生之徒!岂可因一己几城之私,将我大梁的土地子民拱手交予敌国,为我大梁永留后患。连主帅都尚且如此糊涂,莫非真是我大梁气数已尽。”冯熠连日守城,不眠不休,双眼早已布满血丝,人也已经瘦得几乎只剩皮骨,但饶是这样却仍是双目炯炯,此刻阔目更是几乎迸出火星,拍案而起,势若浑然吞天。
“郡守容禀,主帅吩咐,此乃唯一保全信陵郡十六城的诱敌之法。”容色和润,景睿语音依旧不疾不徐:“五国来攻,一时狼烟四起,逼我大梁不得已以平日训练不足的屯田兵仓促出战。而与有备而来的大渝骑兵正面交锋,单兵战力明显不足。所以要胜此战,得免亡国灭族之祸,须得借力使力,首先暗中瓦解同处北境的北燕与大渝间的同盟之心。”他随着冯熠站起身来,略顿了顿,坚定地望向冯熠开始掠过重重思索的双眸,这才复又接着言说:
“而查验同盟真假牢固与否的方法自古以来唯有用利益。信陵富庶,大渝北燕多年来无不垂涎,况且信陵与我大梁,北燕与大渝全部都接壤,地势又处于高原,易守难攻。一朝得到,作为北燕亦是便于守土,只是以前苦于师出无名。此番北燕却可得来全不费功夫,重利当前想必难以舍弃。而此刻大渝业已攻下卧虎岭,这便意味着正欲攻打信陵,所以此刻燕国如果接受这十六座城池,那便是自认与大渝为敌,其脆弱联盟也必不攻自破。况此番只是请郡守假意将城池献与北燕以挑起北燕与大渝的争端,且只以自己的名义,不以朝廷密令的名义,如此以后我大梁收复时才能师出有名。”语音中道,容色诚恳,景睿的眸光始终刻意微敛,隐蕴温润。
“可是,可是,如此一来......岂不是......”冯熠略略荡开几寸目光凝眉思索,眸光波动,间或有一瞬间的松弛,却又马上明灭着浮上重重犹豫。
“郡守勿急,主帅并不是要你递上献城的文书后,真的就马上城门四开,亲迎燕军入城,后面尚需依计行事。且请务必在北燕持接受诏书的边防军到达后想尽各种办法,在不激怒对方的前提下,力争拖延二十天不开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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