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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新年礼物


  

  简短聊了几句,魏然便开车离开。

  我站在回廊里望着他离去的背影,隐约看到他似乎回头看了我一眼。

  其实魏然不说我也知道,他每年都会回南京过年,守着魏姨的灵牌,等初六魏姨生日那天一过,他就会回来。

  魏然是个很重情的人,这一点我比不上他。

  忽然想起六年前的那个雪夜,我被母亲从二楼推到地上,她叫我走,我便一直不要命地跑,连头也没回,时至今日,那个地方我也没再回去过。

  而母亲的相貌,也仿佛被擦掉,任我怎么回想,都无法清楚地回想起她究竟长什么样。

  这可真是件无可奈何的事。

  回想起方才和魏然的那个拥抱,我不由陷入苦恼。

  我原以为人和人之间的拥抱会有所不同,原以为我自己或许是在某些方面误会了什么,但方才和魏然的拥抱却让我更加迷惑。

  曾经很坚定的一些东西一旦松动就会想要验证,尤其是在感情这种我特别没天赋的方面。

  可转念一想,感情感情,人不对,哪来的感情。

  又或许这个试验原本就是毫无意义的。

  我在心底叹一声,斜靠着木栏看天空隐约又开始发白,似乎是下雪的征兆。

  在木椅上坐了许久,也没想什么,只是觉得心里空得很。

  魏然的怀抱和小叔的怀抱,差别竟然那么大,这是我始料未及的事情。

  一直以来我都不曾怀疑过自己的心,但仍旧想要去验证,可真正得到这个答案以后,我却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喜悦。

  看到有雪零星地落下来,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大,衣服上很快便起了一层薄薄的碎雪,我抬手拂去那些冰冰凉凉的物什,听到身后有人在说:“二妹?”

  我回过头。

  是大哥。

  情绪终于有了点起色,我问他:“你怎么会来?”

  他在我身旁坐下,面不改色道:“哦,由于太久没见到我妹妹,有点想她,听说她今天在这里,我便来了。”

  我觉得好笑:“那你妹妹一定很感动了。”

  他看我一眼,“不知是我眼拙还是怎的,却没看出来她哪里感动。”

  我笑了笑,“或许令妹是个面冷心热的人。”

  他凉飕飕看着我笑,“这倒没有,她是出了名的脸皮厚,做不到面冷心热。”

  我今日没兴致同他斗嘴,只略略回应他:“你才脸皮厚呢。”

  他不可置信地“咦”了一声,抬起手摸我的额头,“你今日却是有些不同,病了?”

  我用力打开他的手,“稍安静些你就觉得我病了,这是什么道理?”

  “满脸只差写上‘我有心事’这四个字了。”他笑,“一段日子没回家就这样,莫不是在小叔那处受了气不成?”

  我摇摇头,“他对我很好。”

  他疑惑:“那是为何?”

  我没说话,凑过去靠在他怀里。

  和小时候的印象一样,安全,温暖,舒适。

  大哥拍拍我,“什么事伤心成这样?”又兀自叹了口气,“唉,自我这二妹日渐长大成了女霸王之后,鲜少同大哥我撒娇了,现下这副乖巧温顺的样子,倒是叫我既惊喜又无所适从呢。”

  这人典型的得了便宜还卖乖。

  我闭着眼睛依旧没说话。

  就这样在大哥怀里睡了一小会儿,听见有人讲话的声音,我睁开眼,原是小叔出来了。

  他站在一众人正中,英俊挺拔,更加显眼。

  我看得正认真,大哥突然问我:“再有两年就满十八岁了,实在是可以同夫婿结婚了,你可有意中人了吗?”

  我被他呛了一呛,咳嗽个不停,末了涨红了脸对他吼:“谁要那么早结婚啊!我才不要像那些女孩子一样早早的就把自己嫁出去呢!你真是闲得无聊和我说这些。”

  “你大哥我关心关心你的感□□又怎么了?”大哥揶揄,“何况哪家姑娘不是十四五岁就嫁人了,豆腐出生时杜太太才十二岁呢。”

  我抖了一抖,想起每次去豆腐家玩耍,她母亲芳龄才二十五,年轻得不像话,却已有了豆腐这么大的儿子。

  纵然老祖宗传下来的风俗如此,女孩子十几岁就可以结婚生子,但我从来不曾想过这个,要我放弃父母和大哥去嫁给另外一个毛头小子,给他养老育子操持家业,我想想都觉得可怕。

  “还是算了……”我浑身发凉,“未等我年满二十,你别同我谈这些。”

  大哥笑得开怀,“你以为我问你怎么?看你这么不想嫁人我心里才踏实呢。”

  我明白他什么意思,不由也笑了,“就做老姑娘吧,反正你这个纨绔指定也没姑娘愿意嫁你的,我们两个多侍奉父亲几年,也好得很。”

  他伸手用力敲了敲我脑袋:“你再去找一个像你这样说自己哥哥是纨绔的?看谁敢娶你这个小霸王。”

  我揉了揉脑袋,“哼,我还不愿意嫁呢,我要嫁的,必定是我喜欢的,再有钱再有势,我不喜欢,刀架脖子上也不嫁。”

  他便笑了,“倒很有骨气的么。”

  原定我们三人一起回家的,但由于大哥临时要去给西厂的工人们结年钱,我便送走他然后留下来等小叔。

  先前看到小叔还以为他的事办完了,没想到送走大哥后又等了两三个小时,他出来时天色已经有些发黑。

  我本就等的百无聊赖,看见小叔顿时两眼放光往他身上倚过去。

  他笑了笑,似是欣慰,将手搭在我的头顶:“今天还算乖,没有乱跑。”

  我扯扯他的袖子:“让我等了那么久,你要怎么补偿我!”

  “怎么动不动就要补偿。”他好笑,“还真是你父亲的女儿,将来做生意必是吃不了亏的。”

  我理直气壮:“那当然,吃亏这种事必然是不能发生在我身上的。”

  他打开车门将我塞了进去,自己也弯腰坐进来,闻言笑道:“嗯,这倒是。”话毕又问,“说吧,这次又想要什么。”

  我认真想了想,发现还真没什么想要的。

  其实我也只是顺口开个玩笑,可小叔一向很纵容我,只要是他答应我的事基本就能兑现。

  上次那个剥一辈子核桃的要求他虽然答应了,可我也知道那是很不现实的,连我自己都没当真,小叔估计也没往心里去。

  左右是个玩笑,我也没打算真要补偿,想了想,便问他:“还记得之前你答应的给我剥核桃的事吗。”

  他看我一眼:“吴二小姐的吩咐怎敢忘。”

  这个回答很令我满意,“哦,还记得是吧,还记得就好,那我再加一条啊,除了给我剥核桃之外,你不能给其他人剥。”

  说完立即看了看小叔的脸色。

  不太明亮的光线里,他的脸依旧干净而柔和,神色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唇边噙着淡淡的笑意。

  我不由佩服他的淡定,这条件连我自己都觉得胡闹且任性,他竟还能保持惯有的风度,闻言只重复了一句:“不能给其他人剥?”

  我点点头:“意思就是你只能给我一个人剥。”

  他看了我半晌,脸上没什么表情,幽黑的眼睛微微眯着,透出些深意来。

  我顿时被那眼神看得头皮发麻,立马改口:“……咳那什么……我只是……”

  未等我说完,他却又忽然笑了,眉眼温柔,方才透出的压迫气势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目光悠闲道:“好。”

  他这么爽快就答应,我反倒愣了,毕竟真的只是想要和他闹着玩儿而已。

  看出我的错愕,小叔疑惑:“怎么,不开心?”

  “开心开心。”我干笑两声,“当然开心。”

  他端详了我一会儿,“是觉得我在骗你?”话毕又问,“你不相信小叔的承诺?”

  我一向喜形于色,做不到情绪控制自如不着痕迹,他看出来也不奇怪,索性就老实点了点头。

  便见小叔轻叹一声:“小叔那么疼你,你竟然不信任小叔。”

  我抓了抓头:“这条件太过分,我没想到你竟然真的会答应啊。”

  他笑:“你倒是知道自己过分。”

  我也笑:“不过你还是答应了啊,谁让你疼我呢。”顿了顿,又忍不住试探,“那如果是别人对你提过分的条件,你也会像现在这样很快答应吗?”

  小叔目视前方,淡淡道:“你以为人人都有你这样的胆子敢跟我谈条件。”

  我心中一暖。

  回到家时已是黄昏,门口的长工小哥已等候多时。

  李妈早已做了一大桌子丰盛的菜肴,我们都换了新衣裳,一家人团聚,家里的长工和佣人也都与我们一同过年。

  我与大哥纷纷敬酒说祝词,老一辈的人就爱听小孩子说吉祥话,是以家里年纪比我大的我都举着酒杯祝福了一通,一圈下来,肚子已经胀得跟个皮球似的。

  这是我印象中最热闹的一次春节,以往的年生里,父亲总是外出,大年三十赶不回来是常有的事,家里的工人也都要回家,只有李妈留下来,她没有亲人,这里就是她的家,所以她将自己的后半生都托付给了这里。

  今年不仅有父亲,还有小叔,家里一个人也没少,只是少更被小叔送去上海念大学没能与我们一起过年。

  按照往年的习惯,吃完年饭本应出去买炮仗玩,但今年的雪尤其的大,外边儿基本没什么人,我也就放弃了要出去的想法。

  过年要守岁,家里的大厅挤满了人,打牌的打牌,下棋的下棋,嗑瓜子的嗑瓜子,突然间这么热闹,我还不怎么习惯,给大家拜了年就一边玩去了。

  走前略略扫了一眼没看见小叔,想他那样爱清净的人定是自个儿在房中看书写字什么的,我想去找他,可又想到最近他那么忙,会不会早就睡下,我去了打扰他就不好了。

  纠结半日,还是自己挑了一大袋核桃打算回房,结果路过后院的亭子时发现小叔正坐在里边儿煮茶吃。

  这么晚了,又这么冷,他还真是好兴致。

  我当即欢快地朝亭子跑了过去。

  小叔看见我,先是笑,紧接着又一愣:“你吃得了这么多?”

  方才拿核桃时没有盘子,嫌麻烦我便整个儿一袋扛走了,当时不觉得怎么,小叔这一问我便不好意思了,急忙道:“哪能啊,这是送给你的新年礼物。”

  说罢就将那一麻袋核桃丢到他身旁的空地上。

  小叔失笑:“这礼物倒很实用。”

  我在他一旁坐下,闻言讪讪道:“将就,将就。”

  小叔笑笑,伸手倒给我一杯茶。

  亭外就是漫天飞舞的雪花,冷风被细密的帘子阻挡在外,面前又有温暖的火炉,倒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冷。

  我取过茶杯喝茶,抬起头时却见小叔正意味深长盯着我看。

  夜色已深,他的眸光却仍旧很亮,映着跳动的烛火,一眼望不到底。

  这样的眼神最是要命,我狐疑:“你干嘛这么看着我。”

  他又看了我半晌,神情丝毫不变,忽然问:“你喜不喜欢小叔?”

  我怔了:“啊?”

  小叔皱眉:“不喜欢?”

  我连忙摇头:“喜欢喜欢。”

  “有多喜欢?”

  “特别特别喜欢。”

  他撑着头看我,又很快收回视线:“说谎。”

  我急了:“没有啊,我真的很喜欢你啊。”说完就感到心砰砰直跳。

  纵然我说得这么真挚,但小叔似乎并没感受到,只“哦”了一声便又没了下文。

  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这么问,但我终归是很心虚的,见他没有再说话,我也就闭着嘴默默喝茶。

  沉默了一会儿,又听小叔道:“有了男朋友都瞒着我,你还说你喜欢我?”

  我这下是真愣了:“什么?”

  小叔瞟了我一眼:“还装蒜。”

  我莫名其妙:“什么男朋友?”

  他伸手扯了扯我的脸:“连我都敢骗,你真是胆子越来越大。”

  我简直一头雾水,“我没骗你啊。”

  他收回手,语气淡淡的:“那下午那个男的是谁?”

  我回忆了一下:“我下午见了那么多男的,你说的哪一个啊?”

  他没看我,随手往火炉里添了块木炭:“你主动投怀送抱的那个。”

  我想了想,主动投怀送抱的那个,可不就是魏然嘛。

  小叔竟然看到了?

  知道他误会,我提着的心也就放下来:“哦,你说他啊,他不是我男朋友,我们就是普通的……”顿了顿,觉得魏然好歹跟我出生入死那么多年,这么说好像也太不够义气,便立马改口,“啊不是普通,是好朋友。”说完又觉得不够,要是让魏然听见肯定会被他胖揍一顿,便又立即补了一句:“是很好很好的朋友。”

  小叔显然没有相信:“好朋友?你和好朋友之间抱那么紧?”

  我说:“对啊。”

  他说:“还脸贴着脸。”

  我:“……这个。”

  他又说:“还搂着你的腰。”

  我底气不足了:“可能……”

  他好整以暇看着我,似是在等着我解释。

  我搜刮了半天语言,有点害怕他会跟父亲说,想到最近父亲好不容易安分一点,只好随口敷衍:“其实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啊,我们最近的年轻人就流行用这样的方式来体现彼此之间深厚的革命友谊。”

  小叔淡淡道:“哦,你们年轻人。”

  我立即义正言辞纠正他:“错了,不是你们,是我们。”说罢站起来抱住他,“喏,你看,就是这样的。”

  他被我抱住脖子,没说话,只抬着头看着我。

  那双我最喜欢的眼睛依旧亮如星辰,我极力镇定回望,还不忘问他:“怎么样,有没有感到我们的革命友谊更加深厚了。”

  他微微笑了笑,却摇头:“并没有。”

  这回答简直就是在逼我犯罪。

  我于是大着胆子弯腰,将脸贴上他的脸,又环手搂住他的腰,再问:“现在呢?”

  离得这样近,他身上的气息深深浅浅地钻进我的鼻子,这个拥抱这样自然,也这样美好,我想,这是这个新年我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纵然这个礼物是我自己主动讨来的,但既然大哥经常说我是个女霸王,那我今天就霸王一回,好像也不吃亏。

  良久,便听小叔轻笑:“嗯,好像有一点了。”

  我立即很有自觉地放开了手。

  之后的几天,我照常和大哥斗嘴斗得不亦乐乎,一盘鱼香肉丝被我俩抢得精光,饭后我们一同出去放炮仗,大雪满天也丝毫不避讳,拿着压岁钱出去买零嘴,总之非常令人难忘。

  自家人团聚完便要开始拜年了,父亲带着我和大哥穿好长衫挨家挨户登门拜访,父亲是个老式人,年年坚持穿旧时长衫给老人家拜年,我收了不少压岁钱,整日吃完饭便伙同豆腐出去祸害邻里。

  就这样一直到了初十,小叔便因事要离开,不再同我们一起过年。

  我觉得很伤心,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他说等院子里的桃花开了,就会回来的。

  我掰着手指头算了算,那得好几个月呢。

  所幸初十后魏然从南京回来,我们一同去武馆给师父拜年,不过途中让我把许慧慧给赶了出去,这才叫我心里畅快了一些。

  只是小叔走了以后,我便整日找不到事做,时常去他房中转悠,观察他写的字作的画,就连他看的那些书我也渐渐开始翻阅。

  大哥叫我不用去学堂,直接拜入小叔座下当他的学生好了。

  我倒是想,不过我这么气人的学生,祸害别人即可,小叔还是算了。

  在武馆待了一些时日,等到四方拜年的人都渐渐打道回府,我挑了个气候并不那么冷的天儿绕去师父房中。

  他早知道我要来,桌上已然摆了我喜欢的零食,但我进门时不小心踢碎了他心爱的花瓶,师父抽着嘴角骂我大过年的也不让他清净。

  我一边收拾一边赔笑:“我赔你十个行不行啊!”

  师父抓起一个果子朝我扔过来:“小祸害!”

  我一把抓住果子啃起来,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扔给他,“真是小气,喏,看看这个,够不够将功补过了。”

  师父神色微变:“你什么时候拿到手的?”

  我找了个干净点的椅子坐下,漫不经心道:“就那天回去以后。”

  师父沉默了半晌,抬头看我:“你有什么打算?”

  我咬了一口果子,“你说不让我插手这件事,但我不可能不插手,而且这件事至关重要,牵涉的人又大多是和我有关系的,不论如何我都做不到袖手旁观。”

  师父想了想:“在那之前我们的目标是中村。”

  我点点头:“我知道,我会和魏然……”顿了顿,“算了,我一个人去。”

  师父端起茶杯,用茶盖刨开两个嫩芽,“现在上海形式复杂,你家境优渥感受不到,租界也是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波涛汹涌,新政府和国共双方你争我斗,到底谁胜谁败,最终的结果不得而知。而我们黑风,是个独立的地下工作组织,不隶属于任何一个党派,我们有生之年,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的去破坏日本人的侵略计划。”

  言毕喝了口茶又继续道,“这样一个不要命的组织,我选择让你加入,原因你心里也清楚,如今局势紧张,师父既希望你继续乐观开朗下去,又希望你在日后的任务中能够冷静自持少带感□□彩,总而言之,我和你师叔商量了,日后不必要的任务你就不用去了,组里有人,你尽可能的按照你父亲的心愿,完成学业,结婚生子。”

  我将啃完的果核往门外一丢,“不杀人的枪,还叫枪吗?”

  师父说:“有一种枪,只在关键的时候出手。”

  我问:“那什么才叫关键的时候呢。”

  师父说:“除了你,没人可以完成的时候。”

  我又问:“那你又怎么知道我就一定可以完成。”

  师父笑了笑,“因为你还有很多谜团没有解开,在你找到真相之前,你会一直奋不顾身下去。”

  屋外的红梅开得正好,一只小奶猫爬到枝干上用舌头轻轻舔着花朵。

  我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顿觉心情平静下来。

  “你说得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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