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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验证内心


  

  因着年关将近的缘故,天气更冷了些,上海又开始下起雪来。

  透过白色的纱帐,看见外边儿飘着柳絮,天色又回到那种看得发闷的灰白色,还没出门便已觉得一定很冷,我翻了个身,看到小叔竟然还在熟睡。

  他睡得很沉,眉头自然地舒展开,眼睛闭着,睫毛很长很浓密,唇色红而不艳。虽然一直知道小叔他长得很好看,但还是忍不住有些感叹,为什么能有人长得这样一张脸。

  尤其现在,没了平日里的高深莫测,也没了习惯性的稳重妥帖,就这样卸下一切防备静静躺在我身旁,头发自然地贴着额角,看起来很年轻,像个大男孩。

  我看了他一会儿,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他的脸。

  从眉毛到眼睛,再从鼻梁到脸颊,轻轻地抚摸。

  我觉得挺好玩,又觉得小叔的脸果然同我想象中一般,像一块软玉,很舒服,有着暖暖的温度。

  手停在下巴的位置,看到那张略薄的唇,我停留一会儿,手指轻轻贴了上去。

  和想象中不一样的触感,冰冰凉凉的,但是很柔软,我沿着唇线一圈圈轻轻触摸,停在唇角时,觉得有什么不对,抬眼,便对上一双漆黑幽深的眸子,带着刚醒转的睡意和略微的不快,还有淡淡的疑惑,片刻后又转为沉静,就这么静静地盯着我。

  虽然没说话,但表情透露出来的讯息是:你在做什么?

  感到心口的位置一瞬间狂跳起来,我继续镇定地用手指擦了擦他的唇,又接着面不改色地拿袖子揩了揩,诚恳道:“你流口水了。”

  他依旧看着我,没什么表情:“是吗。”

  我点点头,很笃定地告诉他:“是的,还不少,你是不是饿了?梦见好吃的了吧。”

  “嗯。”他就笑起来,“你说对了,的确挺好吃的。”

  我有点好奇:“那是什么?能给我也尝尝吗?”

  就见他略微沉默了一会儿,笑道:“现在还不行,还没长大。”

  我想了想,“是长在树上的?梨?橙子?苹果?”又想了想,“菠萝?”

  他好心提醒道:“菠萝是长在地里的。”

  “菠萝是长在地里的?”我觉得很吃惊,“我怎么不知道?”

  他很好笑地看着我:“你知道什么?”

  我想了一会儿,觉得知道的东西太多了,要是都讲出来给他听一遍,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又发现我们的对话已经明显偏离主题,于是又将问题拉到最初,“是什么?多久才能长大?”

  他翻了一个身,姿势变成平躺,“以后你就知道了。”

  又开始故弄玄虚,我已经基本上摸清楚了这位仁兄的脾性,只要是他不想说的话,我再打破沙锅问到底他也不会告诉我的。

  于是也就不再问,只轻轻道:“哦……”

  就这么躺了一会儿,又听见小叔说:“就怕长大了被别人摘走了。”

  听他突然这样说,语气还有点虚无,我觉得好奇,什么东西这么让小叔喜欢。

  想了一想,觉得他既然这么喜欢,那这个担忧就不是多虑的,果子长大了成熟了的确可能被别人摘走嘛。

  好比我小时候住在外婆家,她家后院儿里有一颗枇杷树,年年到了结枇杷的时候都得好生照看着,我更是每天都要去看一遍。

  但这样用心的照看也没能阻止别人来偷,常常是睡了一晚早上起来满树的枇杷都被偷了精光,那种被人蒙着头打了一棍子不知道冲谁算账的心情真是很令人郁闷。

  想到这里便拍了拍小叔的肩头,安慰道:“没关系的,是你的就是你的,别人摘走了,那就说明不是你的。”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没说话。

  看样子这个安慰很失败啊,小叔他看起来还是很郁闷,我又试着安慰他:“那你告诉我那棵树在哪里,我去替你守着,谁要敢来摘我就拿棍子揍他一顿,你觉得怎么样。”

  就见他脸上终于露出笑意,“很好。”末了又说:“不过不用你帮我守,我自己来守,不信守不住。”

  还真是一个有信心的人啊。

  不过小叔想要的东西,应该也没人抢吧。

  我想这的确是毋庸置疑的。

  又躺了一会儿,正打算起床时,小叔忽然问:“昨日看你情绪不佳便没有问,这会儿你倒是老实交代,我让你在房中等我,你却是跑到哪里去了?”

  我坦然道:“回了一趟武馆。”

  他说:“那么大的雨,有什么事那么急非得赶回去。”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我认真道:“嗯,主要是因为太久没见大师兄了,我很想他……”

  就听小叔问道:“大师兄?”

  我老实道:“是的,除了师父和师叔,就属他最疼我,我也很喜欢他。”

  小叔“哦”了一声,“那我呢?”

  我疑惑:“你什么?”

  他说:“我疼不疼你?”

  原来是这个,我汗颜道:“……疼。”

  他又问:“怎么听起来很勉强的样子。”

  我立即道:“您都不疼我那谁还能疼我!”

  他再问:“那比起你的师父师叔和大师兄,我是不是要更加疼你一些。”

  我:“……是。”

  因着同小叔说起近来父亲不让出门的事,他听后便很照顾我的情绪,是以这几日里,晨起收拾好一切吃完早点出来办事,也都将我一并带上了。

  我不知他做些什么生意,也不知他究竟是什么身份,只知去的处处是名贵地方,见的人也是德高望重之类,每每介绍我时,都说:“这位是吴教授的女儿,吴念声。”

  竟也都与我父亲颇有来往的样子,并对我携带着很照顾。

  天色有些发青,无雨无雪是好,但风却大得很。

  待的地方正好是一处水池,看见池子里花花绿绿游鱼交错,我皱着眉转了身。

  这家做渔业生意,家里处处养着鱼,可怜我这个厌鱼之人直看得心里发堵。

  小叔谈事前递给我一个纸袋子,我打开看,满满一袋子糖炒栗子。

  他伸手揉了揉我的头,笑道:“等你吃完这一袋我就差不多出来了,到时便回去同你父亲还有大哥过年。”

  虽然他能替我想到打发时间的法子很令我感动,但这么大一包却也让我有些无言,我斟酌道:“虽然我挺喜欢这个,但是不是也太多了点。”

  “多吗?”他凑过来看了看,疑惑道:“上次在戏院里,杜朗说他面前那一堆栗子壳都是你吃的,我以为这点对你来说不在话下的。”

  回去非把豆腐收拾一顿不可。

  我推推他:“吃不下了歇息一会儿再吃就是,你有事你先去忙吧。”

  “那好。”他转身,走了几步又回头看着我,我正在咬栗子壳,见他望过来我也望着他,他就笑了一下,“不许乱跑。”

  我点点头,将栗子壳吐出来,耳里听到不远处小叔的声音冷冷传来:“保护好二小姐,别再发生上次那样的事。”

  两句话看似平淡,说出来却似寒冰。

  我惊诧着回过头,看见楼梯口一片灰白衣角闪过,就见两个人匆忙走了出来,看见我,先是一愣,然后有些止不住的疑惑,最后缓过神来便露出些许恭敬的样子。

  不由觉得有些尴尬,但也只是一瞬就恢复过来,心想大家以后还要常见面的,得把关系搞好一点。

  我将纸袋子往前一递,笑着问:“两位大哥,要吃炒栗子吗?”

  两位大哥摇摇头表示拒绝,然后一言不发地退了下去。

  我将手缩回来,也没在意,他二人下去了更好,不在我跟前晃悠我还乐得清净。

  外边虽然有些冷,但好在空气新鲜,不知是出于心理原因还是真的有气味,我老觉得屋子里边一股鱼腥味儿,我生平最闻不了这个味道,几乎是会给熏呕吐的,所以宁愿吹寒风也是不愿意进去遭罪。

  脑袋上有李妈特意织的帽子,脖子里围的是小叔的围巾,我的那块被我不小心扔进了泥坑,实在太惨不忍睹也就没让周姨洗。手上还带了露指的手套,有这一身的行头在,还不算太冷,不然这里吹一阵,估计又得受凉。

  下意识把脸埋在围巾里,整个鼻息间全是那股清冽的香味,我深深呼吸了一口,抬起脸四处看了看,就看到大门口有个青年才俊正在搬院子里的盆景。

  其实近来一直有个问题十分的苦恼,我想得到答案奈何却一直没有寻求答案的方向,可这件事一天不想清楚就一天让我不得安宁,实在是个很要紧的麻烦。

  我思考了一会儿,就很迅速地朝院子里跑了过去。

  那位青年才俊正在忙着将车上的盆景卸下来,虽然背对着我,但也能感觉到他很高,身姿很挺拔,衣裳也穿得很齐整,从背后看倒是个挺让人有好感的青年。

  我拍了拍他,甜甜地喊:“喂大哥哥,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啊?”

  就见他慢悠悠地转过身来,再慢悠悠地抬眼看我,视野里出现一张熟悉的脸,清冷的眉眼清冷的唇,还有未曾变过的清冷神情。就那么若无其事地看着我,眼里一点情绪也没有。

  是魏然。

  他居高临下看着我:“嘴变甜了。”

  我:“……”

  一阵寒风抚过,面前的青年看了我一阵,又一言不发地回过头继续卸盆景。

  我看着他的动作,不由皱起了眉头。

  上次见面他就装成乞丐,后来又受了那么重的枪伤,现在又在这里当搬花工人,可疑可疑,十分可疑。

  总之这个人在的地方就不会有好事,我立马四处看了看,问他:“这里又有什么事要发生吗?”

  他并不曾理会我,将我当空气。

  不过我倒是不大在意这个。

  忽然想起跑到这边来的目的,又发现院子里只有他一个人,但以他的性格多半不会就这样答应我的。

  我思考了一会儿,斟酌着开口问他:“你的伤好些了吗?”这才几天就能搬重物了,看来恢复得不错。

  就见他微微颔首,“嗯。”过了一会儿又说:“谢谢。”

  我开心道:“你不用说谢谢,我不喜欢口头上的道谢,我喜欢实际一点的。”

  他闻言便停下动作转过来,雕琢般的容颜丝毫不收敛自身的锋利。

  我接着道:“实际的就是,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他看着我,表情没什么变化。

  我抹了把脸。

  真是个冷静的人啊。

  不过他也没拒绝,我心里有点高兴,就往前一步和他商量,“那个……你能不能抱抱我?”

  那万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大概可以叫做诧异的神情,但片刻后又转为莫名其妙,看我的眼神也变得有些“你脑子有病”的意味。

  我心知这个要求的确不太符合常理了些,何况还是个姑娘家,难免会让人家觉得轻浮,但我最近困扰了许久的事一直苦于无法验证,再不试试我觉得我就要疯了。

  而且魏然他也算我的哥哥,抱一下也没什么的嘛,妹妹抱哥哥难道不正常吗。

  我在心里安慰了一下自己,又乘胜追击道:“你看啊,我们是朋友对吧,那朋友这么多年出生入死抱一下以示友谊,这个很有必要的吧?”

  他看也不看我,语气淡得令人发指:“我认为没有必要。”

  “有必要得很啊!”我摸了摸鼻子,继续诓他,“就算不为这个,那上次我还替你治伤了呢,你总归是要报答我的吧,又没让你摘星星摘月亮,就抱一个,你又不吃什么亏的。”

  他继续不为所动:“我有叫你帮我疗伤吗。”

  还真是油盐不进,枉费我一番好心不仅被他当做驴肝肺,还给他毫不留情地扔地下踩了几脚。

  这冷漠的态度使得我的火一瞬间就冒起来,忍不住冲他大吼:“你有没有良心啊!你以为那天我是真的不想去吗,还不是为了你和老胡,其实我本可以不去的,但是想着你们都去了我不能自己偷闲,看你受伤我还冒着雨回去看你,结果还被你那个宝贝表妹骂,你们有没有一点感恩戴德的心啊!”

  他看了我一眼,神情略微柔和了一些,问道:“你……很冷?”

  我正在气头上,听到他问这种毫不相关的芝麻问题就更火大,“冷得要死行不行啊!”

  他又把头转过去。

  我一看没戏,算了,谁要跟这根木头讲废话!

  转身打算走时,却感到手臂一紧,我回头一看,魏然正好伸手用力一拉,我便毫无防备地跌进他的怀里,一头撞到他的胸前。

  他身上也和他这个人一样没什么温度,感觉很冷肃,虽然不像别的人那样温暖,但是很紧实,倒很有安全感。

  鼻尖传来一阵冷空气的味道,还有淡淡的烟草味,是和父亲身上很相似的气息。

  大多常年在外奔波的人,身上都有一种风的感觉。

  我胡乱的想着,感到他双手圈住我的脖子,脸就靠在我的脖颈旁,也是冰冰凉凉的触感,但喷出来的气息却是温热的。

  我一下不由自主僵住了身子,觉得耳朵有些痒痒的,脸上也渐渐升腾起一阵火热。

  抱了一会儿,就听他开口问我:“这样行了?”可能是发觉语气有些冰冷,顿了顿,又放轻柔了些,再次问道:“还冷不冷?”

  “……不冷了不冷了。”我讪讪地回答他,然后将他推开,一时竟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他没再说话,双手插在裤兜里,背靠着车身,神情淡淡的。

  心里有那么点尴尬而不知说什么,我只好搜肠刮肚地同他闲扯:“呃那个……你的伤没好全就不要搬这些东西了,让男工做吧。”

  他点点头,但说出来的话却并没有答应的意思:“快搬完了。”

  我问他:“曹叔让你搬的?”

  他没有点头,也没有否认。

  果然,方才小叔和人议事时我好像是看到了曹叔,但由于许久未见并不敢确定是他。

  想到魏然和曹叔的关系,我又问:“今年过年你会来我们家吗?”

  他双眼直视前方:“不会。”

  我并不觉得意外,这个家伙小时候就是这样,拒绝人从来都不会客气的。

  我又说:“那我去你们家找你玩总可以吧?”

  他看了我一眼,“我不会回去。”

  我锲而不舍,“那我怎么才能找到你?”

  他终于被我问得不耐烦了,皱着眉头看我:“你找我有事?”

  “也没什么事。”我清了清嗓子,“每次过年那几天你都不在上海,以前就算了,可今年你受了伤,就不要到处乱跑了吧?来我家玩?我大哥他们还挺想见你的。”

  他似乎冷笑了一下,“我可不像你有时间玩。”

  我白了他一眼:“你能不能跟我好好儿说话啊!”

  他没理我,从兜里掏出火机和烟盒,正要点烟时,看了看我:“站远点,熏着你。”

  “这会儿知道关心我了。”我说,“你以前熏我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这么好心。”

  他就突然笑了一下,挺无奈的样子:“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组织了一下语言:“其实也没什么啦,就是想你留在上海和我们一起过年而已。”说完观察了一下他的脸色,继续道:“嗨!不一定要在曹家,你可以来武馆啊,我们都等着你,行不行?我们就在武馆过年。”

  搜肠刮肚说了这么多,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听懂我的意思。

  就见他的脸在白雾缭绕中有些虚幻,声音也是虚幻的:“我不会留下来。”

  我不免有点失望。

  但他紧接着又说:“但我会早点回来。”

  我就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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