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云记糕点
时间进入到深冬，日子过得像是慢条斯理，每天目之所及全是成片成片的白雪，无聊至极。
手上的伤好了个七七八八，期间豆腐和小洱来小叔家探望过我几次，其他倒没有什么，但眼下已快到了年关，小洱和她父亲回了老家准备过年，豆腐也因着一些原因被他母亲管教得严了些，老胡和魏然那边也没有什么消息，我一个人就又闲下来。
这天出奇般的没有下雪，灿灿的金光透过云层的缝隙发散开来，这一连一个多月的阴霾都随之而散，我的心情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光明而感到十分高涨。
但现实却总不那么尽如人意，这样的好天气，却没人陪我玩耍。
第五十七个雪团砸到对面围墙上凸出来的一块灰砖时，小叔从大门口进来，看见我，先是一愣，随后愕然道：“你爬到屋顶上去做什么？”
我正在捏雪团的手一顿，讪笑道：“站得高看得远嘛，看得远…”
小叔将手里的包裹放在花坛上，然后四处转了转，抬头问我：“你是从哪里爬上去的？快下来。”
我正想说房顶那头是后院，我搭了梯子，但他已经徒手从外墙翻了上来，一个翻身就堪堪落在我身旁，我还未来得及反应，他的手已经不由分说将我提起来，单手夹在腋下，我眼前一花，只感到耳边的风声猛然加剧，腰上的手臂圈得很紧，听到“咚”的一声，我和小叔双双安全落地，他把我翻个身抱在怀里，自然而然的，我闻到他身上的露水气息，和那天他靠近我时，是一模一样的味道。
我呆呆地看着他。
他伸手捏了捏我的脸蛋，“你真是典型的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我的心此刻还跳得很快，没有太认真听他说的话，只轻轻问他：“你会功夫么？”
他一直将我抱着，我可以很近地看到他的脸：他的眉毛齐整干净，不杂乱，鼻梁很挺直，嘴唇略薄，唇色是很好看的那种红，笑起来的时候，有一口又白又整齐的牙。
这些都很好看，不管是分开来看还是组合到一起，都毋庸置疑这是一张很年轻也很清逸俊朗的脸，但我最喜欢的，是他的眼睛，黑白分明没有杂质，瞳仁像是一颗上乘质地的黑宝石，很漂亮，也很幽静，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能有这么好看的眼睛。
察觉到我的视线，他转过来看着我，眼里是一成不变的温柔的笑意。
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异样感觉，我竟然不敢和他对视，下意识地低下脑袋，觉得有些奇怪，又伸出手在脑门上抓了抓。
听到小叔在我耳边低声笑了笑，然后拿起花坛上的包裹将我放了下来，脚落地的那一瞬间，我有些不舍，我还想他抱着我，那个怀抱很温暖，很香，很像快要忘却的小时候父亲的怀抱，但我长大后，父亲就已经很少抱我。
他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我又抓着他的衣袖不放，继续追问：“小叔，你会功夫吗？你会吗？”
他沉吟了一会儿，回答道：“小叔只会爬墙，不像你会功夫。”说完又一笑：“也对，你功夫那么好，我还爬上去接你，会不会太多此一举了。”
纵然他说得很真挚，但我觉得他分明就是在骗人，房顶那么高的距离，他一跳就落地了，这不是功夫是什么。想了想，他不愿意告诉我，莫非是因为不能轻易让人知道？小叔看着很儒雅很斯文的样子，其实很能打架的吧，一定是深藏不露。
他坐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我又把脑袋凑上去:“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你的确是会功夫吧？我父亲也会，我看过他徒手劈砖头的，但他一直不肯教我。”
他似乎有些惊讶：“你父亲还有这等能力？我竟分毫不知。”
我看了他一会儿，又忍不住问道：“那小叔你一定也会吧？”
他看着我，眼里攒出笑意来：“怎么？你想学？”
我当即很用力地点了点头。
他一副“你一个女孩子怎么会想要学这个”的表情看着我，“你学来是要做什么？”
我立即和他解释：“其实我的要求很低，只要能用手砸碎核桃就可以了，劈砖什么的我倒是不大感兴趣。”
他略微挑眉：“砸核桃？”
“对啊！”我兴奋道：“这样每次吃核桃就方便多了嘛。”
他没说话，凝神看了我一阵，才转过头边喝茶边低声道：“真不知道你这小姑娘整天在想些什么。”
然后起身从我身边走过，我急了，忙拉住他问他去哪里。
他将我往大门外拉：“不是想学劈核桃？走吧。”
我被这意外的惊喜冲撞得有些头晕，“真的？”
他看了我一眼，点点头，笑道：“去了你就知道了。”
云空晴好，路边的积雪来得快消融得也很快，只是寒风依旧，吹得人浑身发冷。
小叔一路把车开到华街，在一栋大楼前停下，我们下车时，一旁的侍应主动接过了车钥匙将车泊走，我看到门口的招牌上写着“云记糕点”四个字。
小叔走过来拉住我往里边走，还抬手理了理我的头发，我问他：“这里不是卖糕点的么？”
“你说得对。”他微微走在我前面，神情很平静，“吃饱了才有力气学功夫。”
我觉得他这话竟然很有道理，也就闭上嘴乖乖跟着他走。
一路走进去，店内摆设古色古香，很有韵味，大厅里坐了许多人，但也出奇的安静，并不十分吵闹。
我们一直上到三楼，在一扇门前停下，小叔伸出手敲了两下，就听见里边儿一个女声说：“进来。”
小叔就推开门带着我走进去，房间虽中等大小，但装饰的富丽堂皇，西侧靠窗的位置旁摆了一张桌子，坐着一个穿着旗袍和大衣的女人，抬起头看见我们，一张脸既艳丽又和善，神色似是有些讶异又有些惊喜。她同小叔说：“哟，你怎么有空往我这儿跑了。”眼神移过来，细细打量我，“还带了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你什么时候也学那些不正经的喜好这个了。”
小叔带着我坐下，笑道：“胡说什么，是我小侄女。”
女人起身走过来在我们对面坐下，点了一支烟，语气淡然：“你无亲无故的，哪来的小侄女？”
小叔便又解释道：“是吴家的二小姐。”
女人闻言立即看过来，我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便听见她又开口道：“竟是吴老师的女儿。”才终于对我笑起来，“那你可得叫我一声云姐，我以前还是你父亲的学生。”
我也就叫她：“云姐好。”
她就很开心地笑起来，问我：“几岁了？叫什么名儿？”
我老实回答道：“十六岁了，叫念声。”
小叔在一旁提醒我：“你叫我一声叔叔，却怎么叫她云姐。”
女人立即抢着说话：“我不就大你几岁罢了，至于么。”又看着我：“小妹妹别听他的，就叫云姐，云姐以前念书的时候家里穷，你父亲帮了我许多，我一直很感恩，只是你父亲他不大喜欢别人报恩，只说希望我们这些学生能有所作为就是对他最大的回报，以后呀，你就常来云姐这里玩，云姐这里随时欢迎你。”
我点点头：“谢谢云姐。”
她熄了烟，笑得很美。
小叔站起身来，看着我：“就在这里待着，我们进去商谈一些事情，你不要乱跑。”
我应了声好，小叔摸了摸我的脑袋转身和那位云姐进了里屋。
桌上摆了几盘精致的糕点，我百无聊赖地拿起来吃，张大耳朵去听里屋的声响，半点动静也没听着。
窗外的风吹进来有些冷，我站在窗前往下看，华街熙熙攘攘的人群来回穿梭，有人抱着木箱贩卖香烟，还有同我一般大的女孩儿抱着腊梅花枝站在路边卖花，几个小孩儿围着老爷爷抢着要买糖葫芦。
忽然闻到一阵很香的味道，四处找了找，原是对面靠西边的街道里有家卖煎饼的铺子，一个衣衫褴褛的要饭乞丐从兜里掏出两枚钱买了一个煎饼，然后穿过长街走到这边，就在窗下的马路旁席地而坐，但他却没有吃。
我回头瞧了瞧，里屋的帘子正好被风勾起一个角，隐约看见小叔靠在沙发上，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似是察觉到我的目光，他将眼神看向我这里，然后笑了笑。
我也冲他笑了笑，风停帘落，最后的那一瞬间，只见一双白皙纤细的手，轻轻搭在了小叔的膝盖上。
我愣了一愣，然后回过神来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一出门觉得有些冷，才想起进门的时候小叔替我将围巾取了下来，放在椅背上。
懒得再折回去拿，我出门直接左转，远远的，就看见先前那个乞丐还是维持着方才的姿势坐在路边，买来的煎饼被随意放在地上，很冷的样子。
我走过去在他旁边蹲下，从兜里掏出两个银元放在他面前的破瓷碗里。
他抬起头，目光波澜不惊，语气有些冷屑：“哼，还真是有钱。”
我面不改色道：“别以为这是给你的，近来被小叔禁足，阿均的生日没法儿赶过去，你把这些钱给他，让他给自己买些衣裳什么的。”
魏然看了我一眼，伸手将钱揣进了兜里。
我打量了他好一阵，今日的装束衣服倒是够破烂，脸上和脖子也染了脏脏的黑灰，但手却很白净指甲也很齐整，是个败笔，我不由提醒他：“扮乞丐这种事你让老胡来就好了，毕竟他原本就长了一张乞丐的脸，但你这贵公子的仪表相貌即便穿得这样也不像是个要饭的啊。”
他目视前方，没搭话。
这位青年如此的刚正不阿，我是既欣慰又惋惜，再跟着老胡这么下去，指不定哪天去卖身都做得出来。
想到此处我顿时有点担心，问他：“你对老胡的了解多吗？”
他闻言冷笑了一下：“你说呢？”
我心说我咋知道，于是摇了摇头。
他说：“我觉得我比较了解你。”
我：“啊？”
他又说：“没有什么能够堵得上你的嘴。”
我：“……”
这个人真是可恶啊。
我站起来朝后走，走了两步又退回来，“老胡呢？”
他坐了一会儿便站起来，向后面的一个小巷子走进去，“跟我来。”
我便跟着进去了。
进入巷子转了几转，就到了一面小木门，魏然一脚踢开，正在喝酒的老胡被惊得洒了一桌子，不由破口大骂：“你们他娘的小混蛋没长手吗！”
这怎么还连我也骂进去了，我将门关上走过去坐下，“都多少天了你们也不联系我，馆里没啥任务？”
老胡给我倒了杯茶，被我一巴掌掀翻又老老实实倒了杯酒，道：“不久便要过年了，事情能少则少，能不叫你就不叫你。”
我端起酒杯正要喝，突然伸过来一只手，魏然一仰而尽随后转身进了里屋。
我懒得同他计较，问老胡：“穿成这样又是在做什么？”
他将我拉到窗前，“看到对面那个戏院没有。”
我点点头。
那是长乐戏院，我经常陪同大哥还有父亲来这里听戏。
老胡说：“馆里得到线报，五天后会有一个日本军官来这里，品阶挺高，你师父让我们提前勘察地形，到时好下手。”
他顿了顿，又继续道：“这些天我和魏然一直待在这里，那鬼子还挺怕死，提前这么多天就开始布下防卫，不过我和魏然已经摸清楚了他们的守岗时间规律，到时候混进去应该不成问题，只是进去了得找个合适的机会动手，不然也白费了。”
我问：“今天我要是没碰见你们，你和魏然是不是没打算告诉我。”
老胡笑了笑，将窗户关上：“你去了当然能帮到我们，只不过……”他看了我一眼，“那天你父亲也会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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