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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刻意共处


  近来雨又下得频繁了,豆腐走时还顺走了一件小叔的短风衣,我躲在阁楼,直到他两兄弟走后才小心翼翼出来。

  但夜已深,周姨照顾我洗漱,小叔早早便回房,不知在做什么。

  我的房间在二楼,是小叔很喜欢的西式风格,床铺柔软,躺上去舒服极了,我在上边兴奋地打起滚来。

  小叔的房间就在隔壁,外边的阳台是相通的,打开帘子就能过去。

  我从床上跳下来走到阳台,雨还淅淅沥沥地下着,不远处的居所亮着星星点点的灯火,在雨夜中很微弱,有一种朦胧的美。

  寒风钻进略薄的睡衣里,我打了个寒噤,看到那边亮着灯,帘子遮得密实,里面什么也看不见。

  我站了一会儿,回到房里从书架上拿了一本书,然后又跨出阳台走进小叔房间。

  他正靠坐在床头翻看一份报纸。

  我放下帘子,有些踯躅。

  他看到我,些许诧异:“睡不着?”

  我点点头,晃了晃手里的书,“你会讲故事吗。”

  他便立即放下自己正在翻看的报纸,伸手拍了拍身旁空着的位置,“我会尽量讲得催眠一点。”

  我欢快地跑过去爬上床,钻进小叔身旁的被子里缩成一团。

  这是十来岁便养成的习惯,我总爱挤在小叔身边取暖。

  他拿过我手中的书,有些似笑非笑:“你能看懂这种书?”

  我闻言瞅了瞅,看见书上印着一串洋文,才惊觉方才一时心急拿错了书,但也很理直气壮道:“正是因为看不懂才请你讲啊。”

  他唇角勾了勾,打开书翻了几页,淡然道:“内容倒是挺枯燥,适合给你催眠用,只不过你听不懂。”

  我说:“你怎么知道我听不懂了,鄙视我也不要太明显好不好?”

  他说:“不是鄙视你,你还小,许多东西……”顿了顿,坦然道:“算了,或许你会很喜欢珠算课那我就讲给你听听。”

  我:“……你还是接着鄙视我吧。”

  他笑了笑,伸出手揉了揉我的头:“你父亲的两月期限可就要到了,准备好了?”

  我一惊,顿觉晴天霹雳。

  近来只顾着贪玩和养伤,根本没往这方面想,老早就把这事儿给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小叔此刻提起,我才感到危机将近。

  我惊诧着没说话,又听见小叔调笑道:“马庄那个地方,冬季尚可,但天气要是热一些,气味什么的,可就不大好受了。”

  我立即爬起来找纸和笔:“嫁是嫁不出去了,但那五千字的感想还是要写的。”

  小叔“咦”了一声:“你已知道什么是婚姻了?”

  我坐到书桌前,闻言搪塞道:“这个嘛,大概是知道了。”

  “说来听听。”

  “这种事情你就不用问我了,反正你也晓得的。”

  就见他将报纸合上,从容道:“我并不晓得。”

  我说:“你怎么可能不晓得,少诓我。”

  他眼里含着笑:“你小叔我又不曾结婚,同你一样不知何为婚姻,人之常情。”

  我一想也是,不由试探道:“你哪里又同我一样了,我这个年纪还没有和哪个少爷公子谈过情呢,你肯定谈过的。”

  他将眼眸垂下看向手中的报纸,淡然道:“谈情?没试过。”

  我有点惊讶又有点开心同时又有点不可置信:“别骗我了,小叔你都二十八了,怎么可能没有谈过情,你年轻的时候肯定也喜欢过哪家的姑娘小姐吧。”

  我等着他回答我,但他只是沉默着翻看手中的报纸,并没有作答。

  我也不是真的不会察言观色的人,想他不愿回答就算了,谁还没个过去没个往事呢。

  我等了一会儿,没等来回应便低下头蘸墨水,前方却又忽然传来小叔的声音。

  “嗯,我就是骗你的。”

  我:“……”

  房中静了一瞬,他又放下报纸问我:“你觉得我老了?”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他说:“你记不记得你刚才说了什么。”

  我回想了片刻,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了,但是断然不能承认的,立即道:“我刚才说什么了?没说什么啊,嘿你瞧瞧我这记性,一瞬间什么都忘掉了。”

  即便我这样搪塞,但小叔也依旧不依不挠:“那我来提醒你一下,你刚才说,我年轻的时候,那么言下之意也就是,我现在老了。”

  我觉得我简直要窒息了:“我的意思是你更年轻的时候,你现在也年轻,但你以前更年轻,你不要曲解我的意思行不行,在我心中你是最年轻的!这样可以吗?”

  他看了我一阵,把头转了过去:“嗯,好勉强。”

  我彻底被他打败了。

  房中又安静下来,小叔认真地看报纸,我也开始认真地写感想,但时间一点一滴过去了,我实在无从下笔,咬着笔杆子苦恼了很长一阵时间。

  小叔看完报纸起身走到我身旁,问询道:“写了多少了?”

  我有点不好意思,赶忙拿手挡住:“没、没写多少。”

  他便凑上来将我的手拿开,我闻到他身上那股清冽的气息,他转过头,说:“这么久的功夫你就写了两个字?”

  我抬起头,他的脸就在正上方,我可以很清楚地看见他的睫毛,根根分明,明明是很乌黑的瞳仁,眼底却不知为何常年泛着一缕幽蓝。

  他的眉很漂亮,浓而不杂乱,听大哥说,这样的男人很重情。

  我不知为何有点心虚:“两个字,也是字……”

  “嗯,你说得没错。”他又往前靠近了一些,俯下身子去看,突然轻轻笑出来,“好样的,统共两个字,还写错了一个。”

  我一听惊讶了,挣扎着要去看:“怎么会,哪儿错了?”

  他这才松开我的手,将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另一只手伸出食指指给我看:“这里,婚姻的姻,旁边是因,你写成了田。”

  这可真是太丢脸了。

  但大哥曾经教导我说:“二妹,你自己丢脸无甚要紧,但万万不能丢了父亲他老人家的,这是个很要紧的事,你要切记。”

  为了保住自己连同父亲的脸面,我梗着脖子同他狡辩:“你看错了,那就是一个因。”

  他又看了看,认真道:“我怎么看它都更像一个田。”

  我极力挽回:“相信我,那就是一个因。”

  他笑了笑,伸手摸摸我的头:“好,你说是,那就是。”

  言毕转身倒茶去了。

  我立马扯了张新纸重写了那两个字。

  夜风寒凉,身后的露台在先前进来时忘了关上,风吹过来就有些冷,我连着打了几个喷嚏,突然肩上一重,扭头一看,小叔添了一件外袍给我。

  我思考了一会儿,说:“小叔,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他正在泡茶,闻言倒也没有分心:“帮你去跟大哥说不要忙你的婚事?”

  这样的一个人,我在他面前真是没有半分藏得住的心事。

  我欣喜道:“父亲最听你的话了,你去和他说,他会同意的。”

  他点了点头:“话是这样没错。”突然转过头看我:“那我有什么好处呢。”

  我嗫嚅了半晌,发现自己的确没有什么好处给他,不由苦了脸:“那你想要什么好处嘛。”

  他还真的就坐下来很认真地想了许久,最后将头抬起来,郑重道:“小叔现在想不到,等以后想到了再同你说,先欠着。”

  我有点紧张:“你现在说比较好,不然我这心里没底。”

  他笑了一下,嗓音因为夜深有些低沉:“小叔又不是妖怪,还能吃了你不成。”

  “那倒不是。”我诚恳道:“主要是你的要求一般都很不寻常,做起来稍稍有些难度。”

  他就很释然的样子:“嗯,既然这样,那我就不帮……”

  “但是!”他话还没说完我便立马抢道:“能者多劳嘛,哈哈,能者多劳。”

  小叔赞赏地看我一眼:“我很喜欢识时务的人,就像你这样的。”

  我抹了把额头上的汗:“……过奖了过奖了。”

  虽说小叔答应帮我去说情,但父亲这个人,一向最不喜欢我们小辈玩些偷奸耍滑的小把戏,他最注重的是态度,所以眼下这五千字的感想,是怎么也要写的。

  珠算课不是我的擅长之处,但国文课还勉强能拿得上台面,依着前些天四处询问得来的经验,下笔倒也不是不行。

  小叔在一旁喝茶,手上捧了本书,很安静。

  等到我写完时,手上的手表指针已指到了原点,不免心惊时间竟过得如此之快。

  想来平日里只知玩耍好动,未曾想过时间是如此的不经用。

  我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小叔也放下手中的书:“写完了?”

  我点点头:“困死了。”

  他突然站起身来向我走来,我立即将那一叠纸护在怀里:“你想做什么?”

  他哭笑不得:“你至于这样吗。”

  “非常至于。”我很坚决,“不准看!”

  他却比我想象中更好说话了,“那好,你说不准看我就不看。”

  话是这么说,但我还是将那叠纸塞进信封揣进了怀里。

  小叔笑:“跟宝贝似的。”

  “就是宝贝,就不给你看。”

  “哦,也没什么,反正你拿给你父亲后他也会给我看的。”

  我真是无言以对。

  他就开始收拾案上的茶具。

  我组织了一下语言,问他:“小叔,你什么时候睡啊?”

  他看了看时间:“你困了就先回去睡吧。”

  我厚着脸皮又问:“我今天可不可以和你一起睡啊?”

  他停顿了一下身形,忽然叫我的名字:“念声。”

  我:“嗯?”

  他没有转身,动作也没有停:“你长大了,已经满了十六岁了,不可以再和小叔一起睡。”

  我有些失望:“为什么啊,你就当我没满十六岁嘛。”

  他笑:“我第一次回来,那时候,你还只有这么一丁点高。”转过身拿手在空中比了比,“不过现在都已经到小叔肩膀了,已经是大姑娘了,怎么可以还继续和小叔一起睡呢。”

  我垂下脑袋比划着给他看:“那你就还当我是那么一丁点嘛,行不行啊?”

  “傻瓜,那怎么能行呢。”

  “怎么不行呢,只要你愿意不就行了嘛。而且……”我坦荡荡地撒谎,“而且我怕黑啊,你不陪我我就会害怕,我会睡不着,我睡不着就没有精神,没有精神手上的伤也好不了了,那它好不了我就会痛呀,那痛的话我就很不舒服啊,那我不舒服就可能又会闯祸了嘛。”

  “哦,我倒是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开始怕黑了。”

  “只要我受伤我就会开始怕黑的。”

  他被我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逗笑了:“但你总不能一直依赖小叔,你长大了,还会嫁人。”

  我立即飞快跑过去跳上床,一把将被子掀开盖住自己,“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罢。”

  我蜷缩在被子里,侧着耳朵去听外面,小叔却没有说话,我只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如擂鼓般“砰砰”响。

  黑暗中我给了自己两巴掌,吴念声,你出息点!

  又等了一阵,我都快睡着时,忽然感到身边往下一陷,紧接着鼻息间又闻到那股熟悉的味道,我翻了个身,觉得脑子有些昏沉沉的。

  感到小叔掀开被子看了看我,笑道:“机灵鬼。”

  我闭着眼睛,但还是忍不住笑出来:“你要是把我赶出去,我明天就在你的饭碗里加半罐盐。”

  他把被子掖在我的脖颈,“嗯,小叔好怕。”末了又说:“以后嫁人了可不能再这么顽皮。”

  我睁开眼睛看他,他穿着白棉衬衫,头挡住了暖色的台灯,一瞬间忽然有点说不出来的意味。

  我说:“那就不嫁人好了,反正我也没想过要嫁人。”

  他问:“是因为你喜欢的那个人吗?”

  方才平静下去的心又开始一阵狂跳,我佯装镇定:“你知道那个人是谁?”

  他说:“你不肯告诉我,我又从哪里去得知。”

  忍不住松了口气,心想那就好,“反正我就想嫁给他,我从小的心愿就是他愿意娶我。”

  他笑道:“什么人能让吴家的二小姐这么喜欢,叫我真是好奇。”

  我说:“你不用好奇,在我心里,他就是一个很平凡也很普通也很好很好的人。”

  “这么高的评价。”

  “他值得这么高的评价。”

  我歪着头看他,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沉思了一会儿说:“那给我个参照,看看可不可靠。”

  我立即道:“像你!”

  说完竟然觉得手心开始冒汗,心里有些紧张,又有些期待,我说不清这感觉是什么,但总之非常新鲜,我自己也十分不解。

  就见小叔的表情十分淡然,和方才没什么差别,“哦,那真是荣幸呢,吴小姐。”

  我有些气馁,再一次强调:“我是认真的!”

  他就伸手拍我的背,安抚我:“好好,认真的,认真的。”

  这样哄小孩子的态度也使得我不想再和他探讨这个问题。

  但他接着又说了几句什么,我却都没在意地听,只是思考他为何会不相信我。

  难道因为我是小孩子?

  夜已深,我有些忍不住的困倦,鼻息流动间全是那股我很喜欢的味道,连床上的被褥也是,听得窗外细细的雨声,由远至近,像落在我的耳里,小叔在一旁说:“困了?”

  我闭着眼睛,没说话也没点头,头有些轻微的疼痛,但更容易入眠。

  朦胧中,感到小叔再次替我掖了掖被子,也在我身旁睡下,但动作非常轻柔。

  我勉强睁开眼睛,看到床头的灯光很柔和,模糊成一团光晕。

  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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