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爆竹声中 下

　　除夕夜悄然而至，村头巷尾的烟缭火气，户中院外的爆竹燃声，门前宅后的人情意味，益阳巴掌大的乡郊，不管当地对萧家大宅里的日子多少刺探，过年时候送来的鱼糕、鱼饼总是最多，踏破门槛攀亲的人，也总是最热络的。

　　待到入夜，来来往往的乡亲总算都散去，各自归家，一家人坐在萧家饭桌上，围坐得很圆满。

　　萧礼看了看萧九龄默默专心搛饭的样子，坐在她下首的是文姨娘，文姨娘也是一颗一颗数着米粒吃饭的人，她还时不时地抬头，装作不在意地盯着坐他旁边的萧寿安，小家伙啃鸡腿啃得满脸都是酱汁，两人小心翼翼的样子如出一辙，让他看了，心里没来由地不高兴。

　　“好吃吗？”萧礼问这萧寿安。

　　萧寿安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的：“好次……”

　　萧礼再给萧寿安夹了一只鸡翅膀：“你这么瘦，是该多吃点。”说着又给萧九龄夹了一只，“你也差不多。”

　　萧九龄抿了抿嘴，低声道：“谢谢……”

　　“九龄是谢谢谁？”

　　萧礼下意识就看了一眼胡氏，她正在盯着萧九龄，脸上笑意有些刻薄。萧九龄声音变得更低：“谢三叔……”

　　胡氏也在桌上挑了一些绿叶菜，送到萧寿安碗里：“三叔在，也不会纵着你净吃肉、不吃米饭啊。”

　　萧寿安撇了撇嘴，转过头对着萧礼撒娇：“三叔，一会你带我去放炮仗。”

　　“你把饭好好吃完了，一粒米都不许剩了，那我就带你去放炮仗。”萧寿安嘴又扁了一点，萧礼转头摆出三叔的谱，“小九，你也一样，吃完饭了，三叔带你去放炮仗。”

　　一句“小九”、“三叔”的，萧九龄眼睛猛得睁大了，被饭呛着咳嗽，看见对面萧礼笑意温和，仿佛自己什么都没说一样，忍不住眨了眨眼。

　　“哈哈哈，粤妹伢……”吃了萧礼和萧仁一记眼神，萧寿安看了一眼碗里的鸡腿，识相改口，“九龄姐姐也不喜欢吃饭，也被三叔教训了。”小孩笑得白牙全露，得意不已。

　　不幸被小孩子嘲笑，萧九龄郁闷，默默地扒了一口饭。

　　院中廊檐下挂着九串鞭炮，萧礼抱着萧寿安，他说要自己点，胆子倒是大，一连九串都点响了。火舌蹿烧，舔舐着每一只红爆竹里的烟硝，一串连着一串，倒像是噼里啪啦会喊声的帘子，依次爆开，在夜里与别家的爆竹声呼应。

　　村口某家此刻放起了花炮，烟花燃在空中，像是蓝色红色的花在空中盛放，烟尘弥漫开来。

　　萧仁并未拄杖，就坐在廊下扶手上，望着炮仗。胡氏倚在他肩头，似乎觉得有些吵闹，萧仁看着她笑了，轻轻拿手捂住她的耳朵。胡氏与他相识一笑，他似乎说了什么，却淹没在炮仗声中，胡氏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大约说的，是从前少年夫妻的无数旧事。文姨娘就和萧寿安的奶妈插手站在一旁，规规矩矩，仿佛事不关己。

　　萧九龄捂着耳朵，靠在廊墙上，跟着嘻哈笑闹。

　　萧寿安在萧礼怀里大叫：“烟花！烟花！三叔，我要去看烟火！”

　　萧礼单手抱着他，走了两步，忽然回头，看了看萧九龄，逗着萧寿安：“行啊，三叔带你去。不过，你看有点声音，粤妹伢就吓得直捂耳朵，我们带她一起去放炮仗、看烟火好不好？”

　　萧寿安嘴巴张得像个鸡蛋：“三叔！是你叫她粤妹伢的！”

　　萧礼眨了眨眼，捏了一下萧寿安的脸蛋，然后一把拖起萧九龄的手。

　　他们就这样跑着。萧寿安被萧礼单手托抱，在怀里又笑又叫，萧九龄的手被他攥在手心里，金镯随着跑动上下敲击着萧礼的指骨，像是此刻扣住她了，却还不够，也要将他扣下才可以。

　　他们跑过回廊，笑声就留在回廊，跑出萧家的宅子，笑声就漫在通往村口的小路上，跑到花火之下，花火之下就全是笑意。

　　村头安静无人，只有那家在自己后院放着漫天烟火，他们三个人静静仰头看着，天地之间似乎只有他们。“砰”一声，头顶炸开了一朵金色的烟花，硕大的花团锦簇、烟尘落地。

　　萧寿安“哇”了一声，手臂大大张开，像要去拥抱着稍纵即逝的烟花。然后他被萧礼放在地上，蹦蹦跳跳，问萧礼要了火柴，将袖里放着的几个炮仗点燃。放着放着，突然就生了坏心，他点燃一个爆竹像萧九龄丢了过去。

　　突然一声炸开，近在耳旁，萧九龄吓得魂都没了，捂住耳朵大叫，闷着头就撞进了萧礼怀里。

　　萧礼用力揽住了她，上下看了看，确认她没有被炸伤，忍不住瞪了萧寿安一眼：“臭小子，过来！”萧寿安假装被他吓到，龇牙做害怕状，哇哇大叫往回跑。萧礼冲他作势挥了挥拳头，萧寿安一路跑，还回头丢了一个爆竹，眼见着就循着这条直道，原路欢闹着奔回了萧家。

　　小孩丢过来的却是个哑炮，半晌没响。

　　萧九龄从他怀里探出头来，松开捂住耳朵的手：“寿安呢？”

　　萧礼笑着捏了捏她的鼻子：“怎么办，你那不争气的弟弟把你丢给我了。现在是孤男寡女，就剩你和我了啊。”

　　萧九龄的脸“蹭”一下全红了，睁大了眼睛，看着他越靠越近，然后……用鼻尖擦了擦自己的鼻尖。

　　萧礼觉得她这样子，实在可爱，连耳根子都红了，却看不出是冻红了，还是被他吓得红了。

　　“不逗你了。”萧礼忍不住笑。

　　他就要松开她，萧九龄却忽然揪住他褂子下摆。萧礼愣了愣，也没有说话。两个人近得呼吸相闻，眼神却堪堪避开彼此。萧礼望着她的发顶，今日她随意结了双辫，两边各佩了一只玉兰花小插梳来定住发，一字式前额发在奔跑时被风吹乱，额头光洁，眉目如画。萧九龄却紧盯着自己拽住他衣角的手，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这么……

　　“小九胆子大了啊。”萧礼的声音，克制得耐人寻味。

　　偏偏她还在这时候，抬起头来，认认真真地看着他的眼睛。

　　漫天的烟花再次在空中绽开，声响盖过了周边的风声、人声、狗吠声，听不见任何声音，只能看见她嘴唇一张一合。

　　世界上，只有一个她吧。

　　萧礼觉得沉溺，也觉得静好。烟花划亮夜空，她的脸时明时暗，光影照映，怎么看都是好看。他纵容着自己，什么也不想，眼里只有她，她半仰着头，嘴唇微张，就这样看着他向自己，俯下身来。

　　这世上，只有一个他吧，这样看着自己。

　　萧九龄睁大了眼睛，随后慢慢地闭上，等着他的亲吻。因为慌张，手指在他衣角下摆纠结得更紧，却始终没有松开。

　　“你们在干什么？”

　　清脆的打断，声音还是温和的。

　　两个人分开了一些，就看到不远处，胡氏面无表情地站着。一旁奶娘抱住萧寿安，任他挣扎闹腾，也不松手，让他背对着这一切。而文姨娘挡在萧寿安前面，不让他窥视，纹丝不动，脸上的表情颇为复杂，令人玩味。

　　萧九龄惊慌地一把退开了萧礼。

　　她看见萧仁铁青着一张脸，躁怒溢于言表，就站在他们两个人面前，她几乎不敢抬头。

　　胡氏温柔地替他拍着胸口，被他不耐烦地推开后，又温和地一下一下安抚着他的背脊。萧仁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惊怒地震颤。

　　萧礼一把将萧九龄拉到自己背后，向前一步，牢牢挡着她。他心里也说不上是什么感觉，但竟不是畏惧或歉疚，反而奇异地有些遗憾——要是大哥大嫂再晚来一些，那……那就亲下去了吧？

　　萧九龄一直低着头，过了片刻，她挣了一下。萧礼没有松开她的手，她拍了拍他手背，他回头仓促地看了她一眼，萧九龄点了点头，他这才松手。然后，萧九龄却握住了他的手。萧礼没有半点犹豫，就扣紧了她。

　　萧九龄缓缓地，从他背后走了出来，微垂着头，嗫嚅地，向眼前恩人说了一声：“对不起，萧爹爹，娘。对不起。”然后她昂起头，和萧礼对视一眼，萧礼微微笑了，“对不起，但是……”

　　她没有说下去。

　　萧仁的视线从他们交叠的双手上移到两人脸上。萧礼对他的目光有些闪躲，到底还是不敢与速来敬仰的大哥对视。而萧九龄和他对视了片刻，目光闪烁了饿一下，又歉疚地垂下眼。

　　“家丑！”萧仁神色阴晴不定，几番平息火气，过得片刻，终于还是只能长叹了一口气。

　　萧礼脸色发白，却还是犟着，只是喊了他一声：“大哥。”

　　萧仁还要说什么，胡氏拍了拍他上臂，转头对他们两人说道：“不要在外闹了，我们回家再审他们吧。”

　　萧仁这才哼了一声，重重地，拿拄杖狠击了一下地面，转身就走。其他人就亦步亦趋跟着他。

　　萧礼见胡氏开口，事情果然就缓和下来，似乎松了口气。他想了想，低头看了一眼萧九龄，用口型说着，不要怕，有我呢。

　　萧九龄抬头冲他笑了笑，对他亦无声道，你也别怕，有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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