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醒黄粱 中
沈艳光实在是个很难令人讨厌的人物。
尤其是在她最近天天换着花样给她送新甜品之后。
今天晚上送来的这样甜品,名叫“带骨云螺”,大概是以乳酪、羊脂、蜜糖、蔗糖浆调和,沥入冰水中盘旋,凝成花山之态,浑白软糯如云朵,外头撒了点点飞金。一口一个,顺滑如甘露,入口即化。
赢兰幸福地放宽了自己的玫瑰刻丝结束宫绦。
折雪等人暗暗愁着自家小郡主的重量问题。
晚霞散了半天,暮色四合,天空清透得像是紫水晶罩子,星子一颗颗地露出来,愈来愈亮。晚风里是荷花的香气,嘤嘤嗡嗡的蜂蝶来回穿梭,不谙情爱是非,只晓得闻香采蜜。正是人间好时节。
好景却不长。
赢兰正准备把最后一块带骨云螺吞下去,前头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她一时噎住,咳得喘不过气来,幸好有折雪及时奉水,否则她可能会成为儊月建国以来死得最憋屈的龙子凤孙。
“这是怎么回事?”
赢兰放下杯子,微微颦蹙,命道:“你们去瞅瞅到底发生了什么,谁吃了雄心豹子胆,闹到了皇贵妃这里?”
等了一会,人一去不复返。赢兰不假思索地吩咐道:“快去向叔通报一声。”自己便赶往王皇贵妃所在。
出乎她意料,王皇贵妃竟是在对镜梳妆,云堆翠髻,好贴花黄。若是平日这时候,王皇贵妃几乎都快要就寝了,现在居然不慌不忙地替自己套上一副赤金指套,尖锐而弯长的假甲,闪烁着泠泠的光,犹如猛兽扑食前悄然露出的獠牙和利爪,兀自令人心里发寒。
赢兰请安之后,有些惊疑,不敢再开口。
慢慢地欣赏了自己的假甲一会,王皇贵妃似是漫不经心地笑了,说道:“你来了也好,等会有好戏可看,一起去瞅瞅罢。”
***
夏花开得正盛。花枝摇曳,影影绰绰,荫翳如水,散发着隐隐幽芬芳馥。
王皇贵妃立在一树花下,细碎的蕊子落地无声,风吹过如霞如霰。枝叶生姿艳逸,盛放无度,亦比不上她沉静的容颜,仿佛波澜不惊的一朵水莲花,清美绝伦。在她一旁,一众宫妃居然来了个七七八八,神情各异,有不屑,有幸灾乐祸,也有不易察觉的怜悯,活像打翻了一个染坊。
赢兰只觉得遍体生寒。
被按在地上的女子她不熟悉,只知道大概是姓蓝,是个美人或是宝林。
女子身上的衣裳被扯裂开来,那颜色她倒是很熟悉,因为她也有一件色彩一模一样的。
就在上个月,皇帝因暇日晚霽,登楼赏景,见霞彩可人,命染院作霞样纱,作千摺裙,分赐爱宠,号“拂拂娇”。
此刻,那拂拂也成了狼狈,娇娇都成了屈辱。
女子之前一直都在伏地哭泣,一言不发。直到一声通报:“陛下驾到。”
女子顿时似捉住了救命稻草,猛然抬头,大声哭道:“陛下!陛下救我!是有人害我!是王爷害我!”
赢兰一怔。
穆婕妤更是神情大变,破口大骂道:“胡说!我儿怎么会做这种事!”
皇帝的声音毫无起伏:“王爷?”
穆婕妤骇然道:“陛下,还请陛下明察……”
女子满脸泪水,恨恨道:“嬴顼——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嬴顼,嬴顼——
赢兰慢了一拍才想到,这竟然是秦王的名讳。
她心乱如麻,本能地朝皇帝看去。
俗话说得好,捉奸成双,这里只有宫妃,没有秦王,就算把秦王叫来了,他肯定也不会认……不,他也肯定不能认!都怪他肆意妄为,行事无忌,肯定是被谁捉住了把柄,设计露出马脚……这是天大的事情,当年书弦一案,牵扯了几万人,以皇帝的脾性,到底得如何收场……
皇帝负手而立,四周皆是灯火,燃得正盛,仿佛烈火烹油,亮如白昼,勾出他颀长傲然的影。可即便是这样明亮的火色,亦辩不出他的神情。
这夜竟是死寂的。
王皇贵妃第一个开口,话语里似乎是温和笑意,道:“陛下,此女妄图陷秦王于不义。”
皇帝似乎亦笑了一声,轻得听不出来:“哦?”
王皇贵妃唇际居然仍是若有似无的一丝笑,她朗朗道:“《荀子》有言:‘父子相疑,上下乖离,寇难并至。自古及今,骨肉乖离,以至败国亡家,未有不因左右离间而然也。’愿陛下慎之。”
皇帝凝睇她良久,王皇贵妃轻笑以对。
众人皆屏息不语,静得连一根针掉下来也听得到,便只有灯火烈烈燃烧的声音。
皇帝徐徐笑道:“……妻儿角目,兄弟阋墙,眷属乖离,亲朋隔绝……好,这样多好。”他语气稀松平常,说出的话却是如此令人惊骇,面上竟是含着不常见的灿笑,“这贱婢诬陷我儿,挑拨父子,该当何罪?”
掌印太监毫不迟疑道:“理当凌迟。”
皇帝道:“那你们还等什么?”
赢兰微微一怔,几乎不敢相信地看着皇帝。穆婕妤伴驾多年,都不禁微微变色。
王皇贵妃道:“陛下英明。”
赢兰暗暗打了个寒噤,看向王皇贵妃。她与她目光相对,王皇贵妃笑意并不减,她能看见那对盈盈秋水里,映出自己稀薄的影子,宛若鬼魅。她只觉更加恐惧,不敢再看。
听得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女子的惨叫一瞬间拔高,变成了绝望的哀嚎,而后又被生生截断。像是一柄玉栉,从中间被人强硬折去了。皇帝的神色平静如常,仿佛那个即将要领受凌迟之刑的不是曾经不可一世的宠妃,也不是曾经与自己交颈缠绵的枕畔人,只是一株长在脚边的草,平白无故,谁都可以轻易践踏。
赢兰觉得呼吸有点困难。
她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宁王之后,依旧觉得心有余悸。
宁王来得迟了。那时一切已尘埃落定。
宁王倒是十分淡定。他甚至笑了,对这个结果一点也不意外,说道:“别说区区一个妃子,就是小水令她有了孩子,陛下至多将那个女人凌迟,不会动小水一根指头。”
赢兰怔住了。
她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但从她视为一切的宁王口中说来,总觉得不太赞同。
宁王道:“陛下最不缺的就是女人。先皇后的骨血却只有一个。”
赢兰知道他大概会说什么,觉得心紧紧揪起来,又疼又涨,只能轻轻唤他:“叔……”
宁王微笑道:“陛下这辈子唯一放在心上的孩子,也就只有小水而已。”
赢兰急得抓住他的袖子,像幼时那样扑到他脚边,把头伏在他的膝盖上,细声细气道:“叔,您是最好的,是最好最好的。”
宁王缓缓抚摸她的头顶,散开她的发髻,任满头青丝散落如流泉。
“皇贵妃和先皇后是一胎双生,自幼感情极好。”他终于开口,声音平板,毫无波澜,“在我小时候,牧女官还对我说过一段趣闻。她们都还没出阁的时候,有次皇贵妃最喜爱的纸鸢卡在了树上,那树又高又大,婢女们谁也爬不上去,皇贵妃急得快掉眼泪,是先皇后不顾危险,费了很大劲才爬到高处,取下了纸鸢,却又下不来,一时间侍卫还没把梯子拿过来,皇贵妃给急得泪如雨下,不住唤先皇后的小字:‘赤兕儿!’。先皇后不忍看她哭,冒险就着树干一直顺了下来,两只手臂都弄得鲜血淋漓。”
赢兰屏息凝神。
宁王已经不再提王皇贵妃是母妃,可口里的那个皇贵妃,是如此的陌生。
原来她也曾有过一颗温柔可亲的心,她也会为自己的手足姊妹流下眼泪?
“后来皇贵妃一边为先皇后敷药,一边说:‘赤兕儿必能杀人。’先皇后问她何出此言,皇贵妃说:‘能自拚命者,能杀人也。’”
宁王想起自己的母亲。
自出生以来,她几乎从未抱过他。
他记得很清楚,只有两次,都是在很多年以前,很遥远的过去。
第一次是他九岁时,王皇后诞下了嬴顼。那一夜凤藻宫灯火通明,人人皆屏息守望。王皇后难产,殿内的痛苦□□一声高过一声,到最后已接近惨叫。光影笼罩在华美恢弘的宫室里,却像身在无间炼狱,有无数恶鬼翻涌于火焰。他和她与众人一道守在殿外,眼睁睁看着皇帝一身戎装尚不及卸甲,推开所有劝阻的内侍与宫婢,发狂一样地冲进了凤藻宫。
她凝睇着皇帝关心狂乱的背影,直到被黑暗吞噬得一点也看不见,忽然用力地抱住了他。那样纤弱单薄的双臂,可力道大得惊人,仿佛恨不得生生将他碾碎在怀里。
他在那给他带来无尽疼痛的怀里,第一次得到了母亲的拥抱,欢欣地几乎要掉下眼泪。冷风掠过他冰凉的脸颊,他抬起眼,看见素来从容冷淡的她,紧紧颦蹙的双眉,泪光莹然的眼。
她抱了他很久,很久很久,好像他是她所最后拥有的一切。
所以他也记了很久。
还有一次。具体什么时候他忘了,是在他前往予皇书院前。那时王狂刚向皇帝建议,让他去策梦求学,而他尚不知等待自己的会是怎样叵测诡诈的前路。
但他还记得她纤细白皙的手指,抚摸过他的眉目,仿佛是温柔,又仿佛是软弱不胜地笑了:“长大了。”
隔得太久了,久得有时连他都会恍惚,那样的温柔不过昙花一现。
她再也没有那样对他笑过。他无数次地想,也许那只是颠倒时光里的错觉。
因为太过于渴慕,生出的错觉罢了。
因为他还记得她长年木然得可怕的表情,以及一直一直,不断地慢慢摩挲着那根发白的红绳。
他知道那根绳子是什么——那是先皇后曾经为她系上的荣红。夜澜旧俗,凡是家中有女儿出阁,尚待字闺中的女儿家便要在手腕上系着红缎子,连环不尽,称之为“荣红”。然后再把那条缎子解下来,替自己即将出嫁的姊妹系好,意为护佑她在夫家荣华无忧,无论何时,自家总会为女儿留一分净地。
到了洞房花烛之时,再由夫家将荣红解下来,立下夫妻百年之约。
八年之后,先皇后入主中宫,母仪天下。
宁王轻轻吸了一口气,手指翻弄赢兰小巧的耳垂。
他的手指很冷,像是雪花,像冰锥。赢兰从未对任何人如此乖巧,但唯有在宁王面前,她的身心都愿意温顺地敞开,哪怕他是一把刀子,她也甘愿柔软接纳,不怕自己血肉模糊。
“陛下和先皇后是同一类人,自私而残酷,从不理会他人死活。”宁王几乎是喃喃的,“小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越冷酷嗜杀的人越怕死,比如陛下。可是小水就不是,他什么都不怕,他连死都不怕。”
赢兰想愤愤道:秦王明明就怕你——但是话在嗓子眼里,怎么也吐不出去。
“不该死的人都死了,那么应该死的人,一定会死。”
不是迟早。而是一定。
赢兰听他语气这样平静,不由瞪圆了眼睛,抬头望他。
宁王的神态并不萧索,也毫无抱怨,只是陈述事实罢了。
然而她这一生只有两次见过宁王这样的表情。
这是第一次。
他的眼神像微笑,也像转瞬的喟叹。
一梦黄粱,虚妄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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