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醒黄粱 下
卫女官道:“殿下,皇贵妃已经歇下了。”
宁王道:“请卫女官通报。”
卫女官道:“殿下,皇贵妃歇前交待了,她谁都不愿见。”
宁王道:“请卫女官通报。”
卫女官略一为难。宁王从来温文尔雅,没对任何事有过执念,更罔论强求王皇贵妃见面,但王皇贵妃的命令更是绝对。她只思忖的刹那,宁王寒声道:“不要逼我。”
卫女官赫然抬头,难以自制自己的错愕。
这个孩子——这分明是自己眼看着长大的孩子。
她阅人无数,也从未见过比他脾气更好的孩子,从来不哭不闹,不温不火,乖巧懂事到人人无可挑剔的地步。她看着他,一步步长大,俊美无双,才华洋溢,一举一止小心谨慎,行事如在心脏上刻字,刀刀痕痕都要笔笔见血,一丝不苟,精准狠断,方才有今日的赫赫美名,远扬四海。
他待人人仁善,实际便是不亲近任何一人。
然而她现在才意识到,宁王早就生得比她更高了。
宁王道:“卫女官,从我出生到现在,没有什么是您不知道的。您看着我成人,但大概还不知道我已经成人了。”
卫女官有几分恍惚:不知王皇贵妃是否也知道,宁王早已非当年稚子,可以任她、任望舒王氏擎制左右?
***
玉帘深深,银屏重重,廊间的灯火熹微明灭。
夏夜很静,许是因为知道王皇贵妃歇得早,连一声蛩音蝉鸣也无,死一样的安静,寂寥如只有月桂玉兔为伴的广寒宫,只是这里连伐桂之音也无。穿行其中,仿佛行经蟾光瑶色,恍然如一场黄粱。
“母妃。”
王皇贵妃早已被他不加掩饰的脚步声惊扰,声音十分不快。
“你怎么来了?”她微一凝眉,想到了什么,“是池台那边又有动作了?”
王皇贵妃素来冰雪聪明,何况与皇帝共枕多年,对他的心结一清二楚,顿时想通关节,说道:“归海王要被打成谋反了?”
宁王纠正道:“是柔成勃勃逆贼与池台勾结,谋我河山。”
王皇贵妃打了个呵欠,似是漫不经心道:“王氏那边一点消息都没,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宁王沉默不语。
王皇贵妃也不在意,只感慨道:“真叫人想不到……而今的逆贼,居然是需要他构陷,才敢和池台搅和在一起。我垂髫那会的年纪,学堂里背的最多的一首诗,就是《出塞纪》:‘芥子山便是戎疆,此去萧关路几荒。无限城池非月界,几多人物在他乡。诸侯持节望吾土,男子生身负我皇。回望风光成异域,谁能献计复边疆。’”
她的声音非常好听,娓娓道来,不疾不徐,连那样凄凉孤苦的悲诗也念得优雅动人,像是给夜晚被梦魇吓到的小儿说故事一般。王皇贵妃微微垂睫,似是陷入了什么痛苦的回忆,轻声道:“那时先帝愚蠢无能,连战连败,吓得只敢跪地求饶,苟延残喘,连他都差点被送去为质,还是燕王挺身而出,替他出行池台……”
她还记得大战将即的那一夜,池台送来了一个白玉匣子。他屏退众人,只有她执着地不愿离开,陪着他一起打开了带血的匣子。那夜的细节是如此分明,连油灯的火花都清晰如临水照影。火光微弱得仿佛随时都会熄灭,在夜色里奄奄一息地挣扎。
“我不得不负他……我不得不负他……”
她用自己瘦弱纤细的怀抱,紧紧拥住自己的丈夫,代替他泪水潸潸而下。新御极的九五之尊,就如被魇着了的孩子,浑身都在轻轻发颤,不断重复这句话。
不知过了多久,油灯熄灭,她的泪水干涸,手臂也开始僵硬。他的声音在无尽的漆黑夜里骤然响起,森冷得教人害怕:“从今往后,我为他征这天下。”
宁王早知道这一段往事。只是不敢相信,就像赢兰也不敢相信王皇贵妃与先皇后的姊妹深情。
原来这样万世不拔的宏伟基业,也不是无憾无恨。
得登大宝,身不由己。最艰难的,最初的那一场大胜,竟是踏着骨肉至亲的鲜血,寸步前行。
他与这个皇叔从未曾谋面,然而只要一闭上眼,当年情境跃然而出。
数十年前,一个孤落无援的少年,被亲父视为棋子,推去送死。然后他的弟弟轻轻握住兄长的手,摇了一摇,说:“阿兄,我替你去。”
他一直在想,是什么样的勇气,会令一人愿意以性命来交换彼此命运?
是这偌大天地,寂寞阊闾,唯一能紧握的,只有彼此的手而已。
当年光景历历在目,苦难字字滴血,眼前却唯有他死不瞑目的髑髅。前事原来已成隔世,风华灿烂,惨绿少年,早被雨打风吹去。从此之后,心如铁石。
纵使御极四海,天下在握。
燕不归。
“那时我们远在边疆千里之外,亦觉得人心惶惶。谁会想到有今日,月辉照耀四海,马头行处即我堪舆。”王皇贵妃摇了摇头,又打了个呵欠,“不过这毕竟只是小事,不值得你深夜来此,还扰我清梦。切记下不为例。”
宁王似笑非笑道:“母妃认为我是来说这个的?”
王皇贵妃略略一怔,问道:“你莫不是为了白天之事来兴师问罪的罢?这事我解决得干脆利落,轮不到你动手。”
宁王道:“我确实是来找您兴师问罪的,但不是为了您解决此事的结局,而是过程。”
王皇贵妃听他的声音竟然很不客气,怫然不悦道:“你说什么?”
宁王冷冷道:“你怎么把小宝带去那里?”
王皇贵妃怔了一怔,才反应过来,反唇相讥道:“那又如何?我去哪里,她便去哪里,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她看着宁王冷月光似的脸色,想到了一个难以置信的推断,诧异道,“你发怒了?因为她?”
宁王不置一词。
王皇贵妃反倒笑了,声音柔婉而娇娆,问道:“因为那个小贱种?她今天受惊了,害怕了,所以你生气了,不高兴了,要来找我算账了?”
宁王轻哂,反问道:“母妃,您何苦做出这么一副笑脸,忍得很辛苦罢,要压抑住自己去扼死她的冲动?”
王皇贵妃垂首,看着自己已经卸干净的指甲,无声地比划道:“那么细的颈子,确实像是一捏就会死的样子。”她想着少女娇艳无匹的面容,美丽得令人心生憎恨,恨不得一把掐断那细细的喉咙,“你第一次把她从燕王府里带出来给我瞧,不就是为了逼我么。一次忍下来,还有下一次,下一次忍下来,还有下下一次,你不断把她带到我面前晃悠,总有一天我会抑制不住,忍不下去。”
宁王浅笑道:“怎么会?您可千万别妄自菲薄。”
王皇贵妃慵懒地挑了一边的眉,明珠光彩温和,勾勒出她姣好的侧颜。这长夜,早已习惯静谧到寂寥。她轻轻道:“哦?我还以为,你和他一样,都只把我当做若有似无的一个摆设。”
“纵使只是个摆设,也是这全世间最尊贵的摆设。”宁王不知算是揶揄还是赞美,“只差一步就能成为国母的摆设,也算是天下无双了。”
王皇贵妃轻轻敛起了眼。那一霎她眸中光彩明灭,清寂无边,最终只剩下仿佛飞蛾扑火之后余下的残烬,红尘繁华璀璨也皆成隔世。
这一生离恨,究竟从何而起,连她自己也记不分明了。过往只如一场华胥梦短,梦里有陌上花开,谁人怜她缓缓归来,醒后却只余无边寂寞。
缘起缘灭,情生情死。到底是因为相爱太迟,还是相遇太早?
王皇贵妃终究是有些似困倦,有些似疲惫地垂下了眼睫,慢慢道:“不必高估我,这几十年来,周来绕去,我一无所有,却还只是被他握在手心里的人偶,任其牵引,不得自由。”
“是您画地为牢,自困囹圄,又谈得上什么不得自由。”宁王的目光从未变过其间冰冷,他本就是一副清冽优雅的嗓音,此时压下声音,微微喑哑,更是令人神魂颠倒,“当初狠下心的是您,叹着一无所有的也是您,这些年来王氏倾尽全族之力供养您,后宫以您为无冕之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现在您哀叹自己不过是个人偶,难道全天下的好处都得尽给您占全了?”
王皇贵妃定定看着他,好像第一次认识他。
他们于彼此都太过陌生——尽管本应是在这世间最为亲近的人,却连对方的面目也是模糊。
她忽然发现,她根本不了解他,根本不了解她的孩子。
宁王道:“您那么憎恶先皇后,恨之欲其死,认为她背信弃义,不顾廉耻,人人得而诛之。说到底,您和她也就是一路货色。”
王皇贵妃怔了很久才开口,说道:“我和她不一样。她总是觉得,自已的命比别人的命更重要,自己想要的就一定要抢过来。”
宁王道:“您不就是如此?”
王皇贵妃道:“我不一样。那本来就是我的,是她来抢走我的。我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应当。”
宁王嘲讽地看她,似乎看到了一条盘绕在鲜花间的毒蛇,说道:“毒死了亲妹妹之后,这么无耻的话也能说得冠冕堂皇,佩服,佩服,真不愧是我的母亲。”
谁会知道花下的泥土饱尝了怎样凄艳的鲜血,又埋葬了怎样倾国的红颜。
王皇贵妃怒极反笑,颤声道:“我无耻?我不无耻,你以为这世上还有你吗?”
宁王接着她的话头说下去,道:“是啊,您不无耻,请问一下,您哪来的孩子?”
王皇贵妃看着他年轻优雅的面庞,温柔沉静的笑。他负手而立,就像一尊凝滞了时光的雕像,任长河冲刷,我自岿然不动。
那双漆黑幽深的眸子,深不见底,也映照不出任何人,只有失去一切的清醒和疯狂。她打了个寒战,仿佛看到白骨尸山,地狱的烈焰席卷天下,满目血流漂橹。
“我只以为会有一次两次,没料到那个麻烦居然是直接丢给了我。”王皇贵妃居然不敢直面他,有几分难堪地移开话题,停了一停,声音里难得起了些许凝滞的苦涩,苦在先,涩在后头,勾起心头最不可触碰的隐痛,“若是桑悦正常长成,是不是也会是那个样子?你是因为想起了她,后来才会这样移情给赢兰?”
宁王额上青筋一跳,几乎能听到自己浑身血液汩汩乱流的声音,一字一字道:“您再提这个名字,我就杀了您。”
王皇贵妃从未如此错愕。
“你……你说什么?”
宁王道:“不要做让我生气的事情,不要再想着让小宝受伤。”
他那么温柔地在自己的母亲耳边呢喃,像是雏燕眷恋未离的暖巢。
“否则我就杀了您,母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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