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醒黄粱 上
和沈艳光偶遇是一个意外的惊喜。
这一日赢兰又无事瞎逛,不知不觉便走到了风雨桥。
其实自那次之后,赢兰和端王的关系莫名微妙了起来。
倒不是她的问题,而是他们见的次数少了。不但少,端王每每见到她,总是拿她当做空气,连她笑脸相迎,他也只是扭过头去,看都不看她一眼。
赢兰也是个有些小性的,端王这样莫名其妙地不理她,比他之前阴阳怪气地嘲讽她,还要让她不开心。她思来想去,觉得自己实在没有什么地方得罪了端王,反倒是端王被她相救,欠了大大的恩情。
这般“恩将仇报”,赢兰自然不乐意再搭理端王。
主动示好是不行的。可是赢兰想破了头皮也不知道端王为什么这么对她,时间久了,反而越发好奇,几乎成了块心病。她看着一切有关端王的东西都不得甚解,连看个他们一起躲雨的亭台都忍不住开始思考人生。
但这一次,亭台里却有个人。
赢兰不喜欢宫婢前呼后拥,这一点在宫里是出了名的。
这件事也被不少人或多或少地拿出来讲过——堂堂金枝玉叶,在宫中出行,身边居然连个人都不带,成何体统。奈何这世上能影响到她的人屈指可数,会在意这一点的人更是寥寥无几。王皇贵妃不管,宁王任之,皇帝更是从来没放在眼里过,赢兰自然乐得一切随自己的心意。
但是别人可就不同了。至少在赢兰所知的宫妃里,还没有哪个是会独自一人出自己的宫殿的。
远远望去,那女子高眉深目,肌肤如蜜蜡,一身月白衫子,手里秉着蜜合色纨扇,身上别无配饰,只有腕子上几串莹白珠子,与那异域风情的亭台莫名契合,一分难增,一毫难减,宛若画中人一般。见她神色温柔,凝睇着桥下簌簌流水,依依竹筏,赢兰顿时明白了她的身份,不由走近道:
“沈艳光。”
沈艳光亦是一笑,也叫破了她的身份。
“沉玉郡主。”
沈艳光并不算如何美貌,这一点令赢兰颇为吃惊。
能够令皇帝盛宠如此——哪怕只是一时,向来都是冠绝一方、别有风情的艳姝。然而沈艳光别说丝丽雅这样的绝色,恐怕连她身边的几个侍女都比不上。然而她神情自若,举止温和,别有一种落落大方,令人不由自主便心生好感。
沈艳光眯弯了眼睛,说道:“抱歉令郡主失望了。”
赢兰难得闹了个大红脸,也暗悔自己竟不自觉放下了防备——居然在一个陌生人面前不加掩饰自己的情绪,说道:“沉玉失仪,还请艳光见谅。”
“郡主反应发自情理,何有失仪之说?”沈艳光温声道,“我未入宫前便听说过您很好,没想到您是真的这么好。”
赢兰有些错愕,她再怎么自恋,也不会觉得自己有什么美名能流传到巫咸去。略一思忖,恍然道:“是因为那位公主?”
巫咸素来闭关锁国,鱼雁甚少。她对此地唯一的认知就是那位倾慕宁王,曾经疯狂到自请为婢女的公主。那位公主倘若真的那么爱慕宁王,想必也会知道宁王最爱宠的侄女。
沈艳光摇了摇头,神秘一笑,答非所问道:“郡主似乎很喜欢这里。”
她有所隐瞒,赢兰倒也未再追问。她不是不想知道,但也确实不太在乎。颔首道:“我不是第一回来这里了。”
沈艳光道:“敝国这等粗陋之物,竟能入得了贵女之眼,真叫我惊讶。”
赢兰道:“这有什么粗陋可言?我只觉桥上红袖,桥下绿水,意境很美。”
她们不约而同,朝桥下望去,寒碧湛淡,映出一轮当空烈日,正如古文所言情景:日光下射,照见藻荇浓绿浮摇,写影石上。潭鱼多细小,折然游于石缝之间,亦是历历清晰。清风过时,水面便作青罗縠纹。
沈艳光轻声道:“若是有人坐在竹筏上,桥上的人看他流过去,才会更美。皇宫毕竟还是冷清了点。”
赢兰觑了她一眼,不置可否,问道:“沈艳光是思念家乡了吗?”
沈艳光摇了摇头,说道:“我心安处是我乡。”她含笑望着赢兰,竟不拘礼,也毫无咄咄逼人之气,只教人觉得不卑不亢,“郡主才是很美。”
赢兰这辈子听过的赞美早就耳朵生茧,但还是头一回面对一个刚入宫的新人有了几分羞赧,刚想自谦两句,沈艳光说道:“我待了这些时日,还没有见过郡主这样的眼睛。”
“我这样的眼睛?”赢兰比了比自己,感觉自己的眼睛也没有如何出挑,“沈艳光说笑了……”
沈艳光道:“郡主这样的人,眼睛是不一样的。”
赢兰失笑道:“你又知道我是怎样的人了?”
沈艳光居然认真得像个小孩子,说道:“我不知道郡主是什么样的人,但我知道郡主不是怎样的人。”
赢兰挥了挥食指,笑道:“沈艳光,我给你讲个笑话。其实这世上的人就两样,一样是活人,一样是死人。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是因为我知道你是活人。”
沈艳光第一次露出有些懵懂的神情,赢兰继续道:“这世上还有一种两样人的分法,一样是将世人分为两类的人,另一样则不是。沈艳光,你是前者,而我不是。”
沈艳光终于肃然道:“郡主,请您恕我无礼。”
赢兰泰然道:“谢谢沈艳光。”
沈艳光道:“是该我谢谢郡主才是。我自以为看得通透,不过虚长光阴,真是十分愧疚。”
赢兰道:“沈艳光言重了。我很喜欢你,因为我很喜欢别人夸我。”沈艳光又是一怔,赢兰道,“而且我很喜欢你的夸法。”
沈艳光终于忍俊不禁,说道:“郡主果然烂漫可爱。”
烂漫可爱是她的独一无二。这个魑魅魍魉横行无忌的深宫,只有她才有天真无暇的特权。
人人皆知,连赢兰自己也知道。她活得明白且自在,因为她并不讨厌。
赢兰望向沈艳光的手腕,问道:“沈艳光,这可是巫咸佛珠?”
皇帝不信鬼神,轻蔑道佛,是以宫中几乎无人崇佛崇道。其实这还是赢兰头一回见宫中妃子配饰有佛性。
沈艳光点了点头,似是看出她心中想法,笑道:“其实陛下不是轻蔑鬼神,而是轻蔑那些不信而信、因信而信的人。”
赢兰隐约明白。
显宗时期,重用道士,贬佛抑儒,朝中有人迎合而写了一本《老子化胡经》,非但将孔子写成老子的学生,还让老子骑着青牛西出函谷关,去了天竺,成了释迦牟尼。显宗大喜,将此人提拔为当朝宰相,朝堂风气由此一转,朝纲不振,浊流横行。
先帝就更加离谱。他志大才疏,一度崇佛重道,朝堂上下便皆是如此风气,甚至池台重兵相逼之际,依旧冀希望于佛道二教之法术。当时的兵部尚书孙傅引荐了一个士兵,声称自己身怀道门“六甲法”以及佛教“毗沙门天王法”,可以大破敌军。先帝对此深信不疑。后果可想而知,数度兵败池台,割地赔款,甚至不得已将皇帝的兄长、当时的燕王作为质子送去求和。
如此奇耻大辱,乃儊月立国以来前所未有。皇帝登基之后,第一件事便是许以重金,酬燕王归来,却被池台使节不屑一顾。皇帝奋发图强,肃清朝纲,一扫暮气,立即发大军征伐池台。
故土可以重夺回来。故人如燕归来,却只是白骨一具。
“我手上这两串佛珠,一名达摩,二名阿达摩,指的是耆婆耆迦。”沈艳光轻轻摩挲莹白圆润的珠子,“耆婆耆迦又叫共命鸟,指的是一种一身两头的神鸟。佛经说达摩食好甘果,后时阿达摩便食毒果,两俱闷乱,共相平论,一作邪愿:愿我所生之处,常共汝为恶友,能为损害;二者发愿:愿我生生之处,常行慈心,利益汝身。”
赢兰道:“这故事就是说,善人慕授福,恶友乐仇怨了?”
沈艳光点了点头,说道:“不错,这故事是劝导人们择交,捐弃恶友,亲近善人。”
赢兰略一思忖,说道:“捐弃恶友,亲近善人,这倒是不难。但善恶具体要如何评论划分?倘若我有一友,对他人行恶,独与我善,这人对我是恶是善,我是弃是亲?我若亲之,是否不分廉耻;我若弃之,是否背信弃义?”
沈艳光微微笑道:“郡主冰雪聪明,岂会因此事烦忧?必定心中早有定论,才会如此说罢。”
赢兰被她一眼看穿,也是一笑,说道:“沈艳光真是与我一见如故。”
***
赢兰确实与沈艳光相见恨晚。
不为别的,就为沈艳光的一把好手艺。
水晶饭、龙睛粉、龙脑末、牛酪浆、巫咸砂糖按比例混在一起调毕,入金提缸,垂下冰池,不多时冷透,便是一小盏完美的清风明月饭。
赢兰素来嗜甜,在夏天又尤为贪凉,冰镇乳酪瓜果总也吃不够,沈艳光这个方子又给了她一个新吃法,自然十分高兴。
沈艳光见她吃得开心,笑道:“郡主,我要开始敬香了,您不介意罢?”
赢兰摆了摆手,说道:“当我不存在。”
沈艳光走向佛龛,取了三支线香,以长明灯燃之,虔诚敬拜。
她本就肤如蜜蜡,色若琥珀,神情更是宁静通雅,仿佛身体里亦燃着一盏佛灯,与世无争。
赢兰待她三拜完毕后,才起身走近。只见这尊佛像三面六臂,手托日月,足踩大海,波浪迭起,肌骨稜稜栗栗,若六花週绕,竟不似她所知的释迦观音之属。烟雾缭绕,更多了几分迷蒙神秘。她想了一想,才道:“这是……阿修罗?”
沈艳光的声音有些惊喜:“郡主居然认得?”
“我乳母信佛,每年都会参加水陆法会,有次我实在好奇,她便带回了一套水陆法绘图,画的就是法会上所悬挂诸神佛法绘。我记得依次是五显祠山关公二郎,崔公六曹,九垒高皇大帝,水府扶桑大帝,还有阿修罗、鬼子母及诸大罗刹。”赢兰摇了摇头,自嘲道,“佛经故事,对我而言,便当真只是故事罢了。关于阿修罗,我最清楚的也就是修罗道、修罗场之类,一听便知道这是个斗神。”
她倒是没想到,沈艳光居然不供奉常见的如来观音之属,而是骁勇好战的阿修罗。
沈艳光微微点头,说道:“六道轮回,天道、人道、阿修罗道,为三善道;畜牲道、饿鬼道、地狱道,为三恶道。其中又数修罗道最为特殊。阿修罗男,丑恶好勇,争斗不休;阿修罗女,美丽惑人,迷乱信众。因此虽然身为善道,本性纯良,但其心执着好斗,死后极为容易堕落成三恶道。”
“《佛说业报差别经》里讲,行微恶业,其心邪慢,总是易在不经意之间,转生到阿修罗道。”沈艳光注视着一点线香星火,丝丝袅袅,“人生百年,本就是花火云烟。我常年供奉阿修罗像,便是不时告诫自己:人之初,性本善,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
赢兰慨然道:“沈艳光如此心境不俗,难怪深得圣眷。”
沈艳光淡淡一笑,说道:“郡主说笑了。我蒙陛下宠眷,六宫无比,不过一时。日久恩疎,不免白头之叹。身在这后宫中的女人,难免坠入修罗道,我只希望自己能坠得比别人更浅一些罢了。”
她如此宁和湛然,赢兰竟也不知不觉为之感染,不由问道:“那业报差别经里,可有提过地狱报?”
沈艳光略一沉吟,说道:“一者身行重恶业。二者口行重恶业。三者意行重恶业。四者起于断见。五者起于常见。六者起无因见。七者起无作见。八者起于无见见。九者起于边见。十者不知恩报。以是十业,得地狱报。”
赢兰听罢,想了一想,有些苦笑道:“我总觉得,你这佛龛还是留不长。”
沈艳光并不惊讶,应道:“确实。陛下一时贪图新鲜,才会容忍我这尊阿修罗像。但这迷恋也不会太久。因为他不信天道轮回,也不信因果报应。”她顿了一顿,声音更轻,“陛下固然雄才伟略,但乐于用兵,以致边疆民怨四起;好大喜功,大兴土木,耗竭内府之财。不顾人之怨怒,不惧天之谴戒,称之为流俗……”
这话已经是诛心了。赢兰脸色丕变,喝道:“沈艳光!”
沈艳光轻声道:“郡主莫怕,这话我已经在陛下面前说过一次。”
说赢兰完全不诧异,那是假的。
沈艳光道:“我还能好好地站在这里,还被宫中人视为深得宠眷,至少说明你们儊月的陛下不是听到逆耳之言,就暴虐杀人的昏君。”
“是我们儊月的陛下。”
再齿冷皇帝行事残酷,那也是被整个帝国奉若神明日月的天子。赢兰不由提醒道:“你身在儊月的京城,住在儊月的皇宫,侍奉的是儊月的皇帝,你生是儊月的人,死是儊月的死人,这一点可要记清楚了。”
沈艳光眼一弯,说道:“抱歉,我一时竟忘了,和我说话的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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