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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梦少年 下


  一切结束得很快。

  凌曲华集结完毕,再度进发的时候,已经看到诸良按辔提缰,端坐在赤宝马上。

  这样隔着天光雨水望去,他比实际的年纪还要显得更小一些,侧颜清秀雅逸得出奇,浑不似横刀立马的凶将,倒仿佛夜澜春游踏青的名门公子。

  凌曲华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看着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大多数都是一刀刺向心脏毙命的,就他所知,这可不是诸良的作风。

  “都自杀了?”

  诸良道:“这些人反应不慢,一看再无机会突围,下手得很利落。不过还是漏了一个。”

  凌曲华顺着诸良眼风乜过去,还有一个没断气的,被五花大绑,卸了下颔骨头。

  一个身形矮小,面目平常的少女蹲在那个漏网之鱼前,面带着一丝诡异的兴奋。

  凌曲华一见那少女就毛骨悚然,赶紧挪开视线。

  这“少女”叫王世秀,出身巫咸,看着年轻,其实比他和诸良加起来的岁数都大。她虽为异邦人士,但因着和王博尧大将军沾点亲带点故,在军中的地位颇为超然,人人见了都得叫一声“王姑姑”,屏息凝神,大气也不敢喘。

  这惧怕不是为了她姓王,而是因为她来自神秘锁国掌握秘术的巫咸,极善于逼供、刑罚、用毒,手段诡谲,残忍无比,落到她的手上,那是真正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不一会儿,王世秀站起身子,慢慢伸了个懒腰。她的动作极慢,也极妩媚,明明平常的身段,竟多出了几分说不出道不明的勾魂意味。就在这个懒腰伸完的一刹那,地上那个被五花大绑的人,七窍忽然都流出了一股一股的黑色液体,本来饱满的身体在一刹那空洞了下来,轻飘飘地脱开了绳子,好像里面的血肉都被什么怪物瞬间吞噬殆尽。

  凌曲华又打了个寒噤,王世秀笑吟吟地走过来,问道:“诸小子,你猜,我问出了什么?”

  诸良微笑道:“末将不知,还请王姑姑明示。”

  “傻小子,想从我这里知道,总不能让我白出力。”王世秀在诸良的手上捏了一把,不轻不重,一点媚意柔到了骨子里。

  凌曲华抖了抖。

  诸良却不为所动,说道:“王姑姑若有什么要求,末将定然会回禀大将军,尽力满足。”

  王世秀瞥了他一眼,哼了一声:“不解风情!”她收起了调笑,正色道,“凤将军料得没错,这确实是一个陷阱,但不是韩延布下的,而是柔成勃勃。”

  凌曲华眼瞳一缩,惊道:“怎么会是柔成勃勃?!”

  当年丹国内乱四起,儊月大军压境,穆斯达勒部下多有异心,其中一人效仿他当年反叛君氏,提了他的头颅向皇帝投诚。此人被儊月封为归海王,正是柔成勃勃。

  诸良亦面色凝重,说道:“这若是真的,那便不好收拾了。”

  韩延虽然雄霸一方,但说到底,不过是那团散沙之中的一介小卒,掀不起什么太大的风浪,对儊月本土毫无影响。柔成勃勃贵为归海王,若是再有反心,那便是大事了。

  见王世秀神情平静,凌曲华不禁道:“王姑姑也太过……那人空口无凭,若是胡乱指认也就罢了,万一有意攀扯归海王,引得陛下猜忌,社稷不稳,又该如何是好?更何况那人是唯一的人证,王姑姑也不知留活口……”

  他越说越小声,在王世秀冷冷的目光下渐渐没了声音。

  王世秀笑了一下,说道:“第一,那人没有说谎。第二,我现在就是人证。”

  凌曲华使劲给诸良打眼色,偏偏诸良面无表情,一副认真受教的模样。

  王世秀眯起眼睛,说道:“怎么?你还不信?”

  凌曲华连忙赔笑道:“哪里哪里,我怎么敢呢。”

  王世秀哼了一声,径自走了。

  凌曲华望着她颇为娉婷的背影,嘴角有些抽搐,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道:“接下来怎么办?”

  自从看破陷阱,他们追击数日,到了今天,算是将这伙人一网打尽。前方不过故布疑阵,再无大军。

  诸良微垂下眼睑,说道:“先将消息传回给大将军。”

  凌曲华点了点头。这小子说的纯粹是废话:“然后呢?”

  “然后……不是还有归海王么。”

  诸良话说得轻描淡写,凌曲华却是额角微微一跳。

  “你真信那是归海王?”

  当年柔成勃勃与池台暗通款曲,有过不臣之心。但是皇帝自有雷霆手段,雄军赫赫早吓得他破胆,这几年来颇为安分,且他的封地远不在穆南,就算想要伸手,也不可能探得这么长。

  诸良道:“陛下会信的。”

  凌曲华微微颦蹙,诸良看他面色微露不解,又补充道:“陛下看似无欲无嗜,其实并不尽然。”

  “……这倒也是。”凌曲华在一瞬间想通关节,心下微寒,眉间隐约浮起了一层阴翳,“陛下一向视兵乱为乐,对我们倒是个好机会。”

  “俩小子唧唧歪歪什么,还没说完?”

  王世秀皱着眉又走过来,凌曲华长揖道:“王姑姑说的极是,我们唧唧歪歪的就是没完。”

  他嬉皮笑脸得没个正经,王世秀一脸嫌恶道:“还有什么好说的?难道不该现在便拔营回……”

  “除恶务尽。”

  王世秀挑了挑眉,有些惊奇地看着诸良。

  仿佛她是第一次看到他一般。

  诸良迎着她的视线,微微一笑,平和冲淡。

  王世秀心下微悸,说道:“诸……诸校尉。”怕是连她自己也没发觉,这是她第一次喊“诸校尉”而不是“诸小子”。

  诸良道:“王姑姑有何指教?”

  王世秀问道:“你说除恶务尽……”

  “逆贼不法,心怀异谋,吾等自当为陛下分忧解难,万无遗漏。”

  诸良这话说得太过平静,王世秀的眼角不易察觉地一抽。

  ***

  细雨再度淅淅沥沥地下起来。

  诸良等人终究是拔营而归。

  除了一人因被王世秀几番逼问功夫而变得尸骨无存,其余十几人皆被砍下首级,作为战利品带回了大营。

  诸良当仁不让,立下首功,也并不意外地迎来无数揣测目光。

  凌曲华一度和他同病相怜,但也只是一度罢了。除了一些高级将领,军中士卒大多出身草莽,并不如何看重出身,是庶子也好,是贵戚也罢,只要人人皆是儊月子民,便似一般无二。

  似。

  在他及冠的前一日,威武将军凤别曾对他人当面说道:“此子非但武功高绝,心性更是诡诈凉薄,反覆难知。”

  这句话在军中并不是秘密。因为凤别并没有把这句话当成秘密。这个评价很快便传遍了大营,凌曲华在听到后的第一时间就找到了他,笑嘻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别介意别介意,你又不是不知道威武将军的性子。反正出头的椽子总是先烂,圈里最肥的那头猪总是最先被宰着吃……”

  诸良失笑。知道凌曲华是在间接安慰他。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

  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但这并不是全部的理由。他不能不无奈,纵然王博尧待他另眼相看,也总不忘对他说一句:“万勿忘了一个‘德’字。”

  他的母亲是琚人,父亲是儊月人,幸运的是,他的父亲不是普通的儊月人,不幸的是,他的母亲也不是普通的琚人。就连那一日行刺燕王妃的杀手,也恨声骂他是认贼作父。

  帐前支起了两盏悬灯,质地是清透的老琉璃,薄薄的一层,竟然也雕镂了细腻的缠枝花纹,看去比最上等的细瓷更为精致无暇。雨水轻轻打在灯上,琉璃澈然如镜,清晰地透出里面跳跃不定的火光。

  “这样好的东西,若不是因为有王姑姑,我们怕是一辈子也用不上。”

  凌曲华一脸艳羡,毫无作伪。

  他的话确实也没错,这种质地的东西,别说军旅之中,便是太平夜澜,也是千金难买。他和诸良,一个是不能见人的庶子,一个是琚女所生的杂种,日后就算得了泼天富贵,还是难入世家之眼。

  王世秀掩唇一笑,说道:“这有什么好的。”她看了一眼诸良,“你看看诸校尉,毕竟是在沉玉郡主身边待过,见过大世面,这等小玩意才不放在眼里。”

  诸良微笑道:“王姑姑莫要取笑。”

  王世秀斜乜他一眼。先前她从来不将这小子放在眼里,没留意也就罢了。现在上了心,越留意便越觉得心惊。年纪轻轻,这脸皮却像是玉雕的一样,动也不动,好似天塌下来也不会变半分颜色。

  “我可是在称赞你。”王世秀又看了一眼凌曲华,“这样大的事,你们俩居然也敢定夺?”

  诸良问得真挚:“王姑姑可是觉得有何不妥?”

  凌曲华心里翻了个白眼,可以想象王世秀的反应。

  不妥?

  何止是不妥!

  柔成勃勃毕竟是皇帝亲封的归海王——儊月的异姓王满打满算也不超过五个,还大多是虚衔,真正在一方重镇、手握兵权的只有一个归海王。虽说捉到的那人坦诚其有异心,但这人证不过一张口,难以取信于人。就算是王博尧亲临,也不敢这么随意动一个藩王。

  出乎凌曲华意料,王世秀竟是沉默了下来。

  帐外风雨萧萧,灯火摇曳,将他们的影子撕扯得支离破碎。

  良久的沉寂之后,王世秀才缓缓道:“这一步,极冒险。但若是成了……”她顿了一顿,“不,若是能找到归海王与池台勾结的证据,那再好不过。”

  池台,果然是池台。

  诸良微微垂下眼睑,掩住眸底蔓生的寒意。

  凌曲华却一时怔愣,随即一口一个“王姑姑”喊得亲密。

  王世秀不耐烦地摆手,说道:“凌小子想知道什么,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凌曲华抽了抽眉毛。如果不是因为有王大将军发话,打死他也想不到王世秀会是巫咸贵女出身。不过想到王大司马那位传闻中的兄长,他又对王世秀的性子不奇怪了。大巫见小巫而已。

  凌曲华轻咳了一声,说道:“王姑姑,您有没有觉得……陛下……对……池台……”

  王世秀瞥了他一眼,说道:“我还以为你能放出什么震天响的屁来,结果就是为了这个?这不是废话么?池台曾是天下共主,四海皆服,虽然这数十年来国力有所颓丧,但也是顶顶尖的强国,一直对儊月虎视眈眈。但自陛下得登大宝,一扫数十年之暮气,东抗池台,南扫丹国,灭虢吞楚,三征高泽,通好巫咸,万国朝央,咸尽宾服,令月辉俯照天下,比之曾经的共主也毫不逊色。”

  凌曲华连连点头,一脸“我早就知道了”的表情。

  皇帝自登基以来,几乎战无不胜。但也不知是否是天意,每每皇帝精心筹谋,准备放手一搏,出兵池台之际,总是功亏一篑。

  “陛下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可能就是踏平芥子山。”王世秀无声地叹息,“只要有这个心,归海王与池台勾结的证据一定就会出现。”

  国内大兴战事,但总不能穷兵黩武,皇帝并非暴庸之君,自然不会出无名之师。

  王世秀并未道尽一切,但凌曲华和诸良都是知头醒尾的性子,旋即便明白了过来。

  凌曲华满心豪情,又不免有些许复杂。自家陛下这等心性,若是放在一个庸碌之主——不,哪怕绝非庸碌,只不那么雄才大略——那就是亡国之危。

  万幸。

  或是不幸?

  待王世秀离开后,凌曲华小声问道:“你倒是一点也不惊讶?”

  诸良颔首道:“天家就是这性子。”

  他在宫内待过的时日虽然不长,可在那些与赢氏子弟的朝夕相处里,的确令他比常人更了解几分儊月皇家。

  他们的血液里,确实奔流着一些不可理解,近乎疯狂的东西。

  就连他曾经那样尊敬的燕王,赢兰心中温和体贴的父王,居然也会做出那样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惊世骇俗之事。

  凌曲华若有所思道:“看来王姑姑说的不错,你到底是在墙里待过的。”他见诸良神色淡淡,忽然勾起一个笑,“说起来,你确实是在那位沉玉郡主身边待过罢?”

  诸良看了他一眼,说道:“怎么忽然聊起这个?”

  “聊起这个不出奇,出奇的是你从来没有聊过。”凌曲华瞪圆了眼睛,看着竟有些孩子气,“居然从来没有!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诸良哑然良久,才道:“这和是不是男人有什么关系。”他也看出了凌曲华的心思,微微皱起眉,“妄议金枝玉叶,绝非大丈夫所为。”

  凌曲华一脸悻悻道:“我这不是还没议么。”

  死小子,嘴巴紧得和蚌壳一样!

  诸良并不再言语。

  他从未和任何人谈及宫中过往——从未和任何人谈及过她。

  军营苦涯,男人总缺不了女人。谁和谁炫耀,谁和谁抱怨,但那些事都和他无关。别人的风言风语,这个漂亮那个贤惠,他听在耳里,不过过耳云烟。有时一个人静静待着,极偶然的情况,会忽然忆起她的模样。要怎么形容才好,他也不知道,不是美丽,不是聪明,不是善良,这些都不足以描述她。想得深了,就只剩下“好”这个字。

  她是好的,很好很好。别的就形容不出来了。

  就连她的名字,也像是见血封喉的□□,藏在舌尖,吐不出口,咽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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