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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梦少年 中


  

  这一夜雨下得极大。

  诸良睡得很安稳,安稳到他甚至又开始做梦。

  这个梦反倒不是那么安稳。回到了他离开漠北的那一夜——萧长夜横锏立马,傲然地看着他:“给他拿矛来!”

  一支长矛迎面丢过来,他手上滑腻,竟顿了一顿,方才惊觉自己满手是汗。

  “你手无‘余生’,我也不会对你动用‘风云’。”

  萧长夜缓缓举起双锏,黄金的光泽在月色下烁然如日光,一线雪亮刺痛了人眼:“这是我第一次对你出锏,也是最后一次。今夜之后,你再不是我萧氏门人。”

  他握紧了长矛,心知肚明——萧长夜还是心软了。双锏没有锋刃,乃是骑兵驰行,借力破铁甲装兵的利器,却绝非取人性命、残人肢体的凶器。

  寒风凛冽,他的声音却比寒风更加冰冷。

  “恕徒儿不肖。”

  萧长夜一声冷哼道:“废话什么!”双足一点,纵马而来。

  矛长锏短,双锏更非刚猛攻坚之器,本应先取守势,萧长夜却毫不按常理出招。只一凝神的功夫,萧长夜的马匹迎面前来,他不敢多想,长矛笔直击出,萧长夜手腕一翻,一只锏堪堪抵住他的矛势。他俩一人是壮年,一人却是少年,体力之差高下立判。他只觉得手腕被震得生疼,虎口迸出一簇血花,硬是没能收住手。萧长夜另一只锏光落下,他猛夹马背,身子往后一昂,长矛如灵蛇般缩回肘后,勉强闪开了这雷霆一击。

  手腕犹自发麻,萧长夜攻势未停,这电光火石的那一刹,他几乎能看清那薄薄唇畔隐约的一丝嘲笑。那笑意令他胸口一闷,大喝一声,长矛向左暴突,萧长夜一锏挡上——却并未挡住——他的矛势突兀一顿,向下劈去,目的竟是萧长夜身下坐骑。

  萧长夜面不改色,另一锏横劈而来,阻了他的去势。两样兵刃迎头撞上,发出一声极长的闷响,仿佛垂死的龙吟。

  龙纵死,吟穿万里山河,凡夫不可闻也,却似连月色都被坼裂了一般,犹自荡漾不休。

  胸口涌上古怪的暗流,他压下满口鲜血,手臂明明刺痛得几乎快要爆炸,却仍奋力翻转,长矛之势奇谲无比,一刹那仿佛狂风涌起,欲接苍天。

  萧长夜皱了皱眉,他心里有一种近乎恶意的快慰——这一势,用的并非萧氏子弟的矛技,而是诸氏剑术。

  以矛为剑。

  萧长夜何等人物,一眼便看出诸良心中真意,一时心内一片冰凉又一片火热,冷笑出声:“你倒好!”

  长矛之势迎面袭来,萧长夜不躲不避,一个“你”字方方出口。寒冷兵刃的锐光几乎刺破脸颊,他双手猛然合举,矛头与双锏只有一线之隔。他说到“好”字时,只觉右腕痛如断裂,再一定神,矛头虽被左手金锏劈断,右手金锏已被巨力震飞,那断了的长矛停也不停,迅捷如雷,直朝他命门迎面击来!

  吾命休矣!

  萧长夜终于变色。

  那势若雷霆的一招,起得兔起鹘落,仿若满天风雨,浩荡澎湃,收亦龙蛇游走,一刹那风行雨散。

  断矛轻轻点在萧长夜胸前,诸良微微一笑,嘴角溢出暗色鲜血,滴落在衣襟上。

  “徒儿不肖。”

  萧长夜眯起了细长的眼,寒声道:“你哪里是不肖……真是出息!好,很好!”

  月光冷冷地打在他身上,冰如刀色,彻底割裂这数载师徒情谊。

  诸良睁开眼睛,撑起了身子,帐内一片漆黑,不由苦笑。

  许是动作太大,惊动了凌曲华,揉了揉眼,也爬起来,说道:“圭璋,你近来有些不对劲。”

  诸良按了按自己的额角,低声道:“我想到了萧将军。”

  凌曲华眯了眯眼睛,问道:“你该不是后悔了?”

  后悔?绝无可能。

  他这一生什么都会,就是不会后悔。

  诸良沉默着摇头,翻开衣物,取出下面垫着的一枝长刺。

  凌曲华不以为然道:“你倒是古怪,连‘羊不吃’也这么随身带着。”

  羊不吃是穆南特有的灌木,常生于沙漠戈壁之地,能长到一丈余高,刺枝大多杂乱无章,十分尖锐,寻常动物都不敢轻易触碰,所以有了个“羊不吃”的名讳。枝上还能生出一种小青果子,味道极酸涩,却是行军缺水之时的好补充。诸良手中的长刺显然是有些年头了,已经发干枯朽,孤零零的一枝昏黄,上面还有斑斑点点的黑色印迹。

  诸良从来没说过这长刺的来历,却一直放在身边。

  凌曲华见他沉默,就知道这辈子也别想撬开他的嘴了。反正自己醒了,明日不会有什么苦战,没事也是没事,便问道:“你怎么不用弱水?”

  那柄皇帝亲赐的宝剑,诸良却从未用过。

  凌曲华抽出鞘看过一回弱水,那当真是削铁无声,吹毛过刃。他艳羡无比,所以更加奇怪。

  在他看来,宝剑蒙尘,比明珠受污什么的要凄惨多了。常人或许会将御赐之物视为禁脔,奉为传家之宝,可他知道诸良不是那种会藏着掖着宝器不用的人,才会有此一问。

  帐内长久的沉寂。

  风萧萧,雨潾潾。

  帐外仿佛被千万根绳条死命抽打,发出凄惨的叫声。诸良轻叹道:“崖州一役之后……自□□开国以来,儊月的疆域从未扩展到如此地步。”

  凌曲华道:“陛下既然有意效仿百年前池台天下共主,这也没什么出奇。”

  “陛下之心远不止如此。”

  诸良说得平淡,凌曲华却是胸口一窒,心头烫烈,只觉热血翻涌。转瞬之后,竟觉得背心微微汗湿:“时逢此世,得遇明主……真是我等大幸!”

  凌曲华慷慨激昂,等了半天,却没等到诸良回应。正想说点什么,却惊闻身畔传来轻轻的鼾声。

  诸良睡着了。

  “……”

  ***

  天公并不作美,从他们辎重起步的那一刻,便开始下起雨来。雨水仿佛天神的眼泪,将嵯峨峰谷洗出满眼青碧,郁郁苍苍,又间云雾弥漫,隐约笼罩了连绵群山。这般美景,他们却是见得麻木,雨水虽不大,却也教人叫苦不迭。

  不谙地势在此刻成了最大的隐忧。不知何时会步入敌人的陷阱。连最单纯的套马索,在这样的雨雾掩饰下,也成了绝佳的利器。凌曲华一个不察,那匹青花骢便折了腿。

  宝马哀鸣着跪下前腿,凌曲华暗骂了一声,马匹前蹄深陷,骨头变形,就算硬□□,也是废了。那马跟随他数年,一直是心头之好,此刻那黑玉似的眸子哀求地看向他,仿佛盈了一点泪光。

  凌曲华欲言又止,诸良扬了扬手。

  他只是一个简短的动作,凌曲华还一个字都没讲,便有几个士卒上前,十分熟稔地将手中□□往马脖深深刺下。

  血花四溅。青花骢长长嘶鸣一声,无力地挣扎了几下,便再没了气息。

  凌曲华看着心疼,但也没说什么。他抹了抹自己湿漉漉的面孔,满是雨水。陪伴了自己这么多年的爱马,说死就死。陪伴了自己多年的同僚,也是说死就死。马革裹尸是荣耀,也是悲哀。

  诸良向后吩咐了几声,又有一个士卒牵了一匹马来。凌曲华摇了摇头,喘着粗气,眼神蓦然一亮。诸良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淅沥沥的雨水中,十余丈外的一丛草木里似乎一动,有什么影影绰绰。

  雨下得越发大了。耳边却奇妙地安静起来。诸良无声地向后打了个手势,用力一挟双腿,马匹发了狠地冲过去,凌曲华身形一闪,亦和他包抄了上去。

  那里有人。

  却是死人。

  死的是他们派出的三个斥候。

  一刀毙命,干脆利落。泥痕隐约,与鲜血一道,已经被雨水洗刷得几乎快看不见。凌曲华大怒:“肯定还没逃远,给我追!”

  雾岚氤氲渐重,他们仿佛置身于云霞之间,仙境之中。追捕却越发困难,渐渐有士卒吃不消,开始散了。凌曲华心内焦急,诸良眼眸一暗,命他原地整顿,朝几个亲信打了个手势,带了几十人纵马急追了上去。

  越来越近,泥痕也清晰了许多。丹人擅入山林,也精于隐匿踪迹。诸良心里有了几分底,低声吩咐了几句。不多时,他们便追上了一队小股人马,那些人见他们追来,毫不畏惧,为首的甚至朝诸良一笑,露出一口光洁耀眼的牙,面又衅意。

  位列最后的那两人显然是专门断后的死士,不再逃跑,而是抽出腰刀,一左一右,卡在小道两侧,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诸良抽出□□,露出了个笑,说道:“跟着我。”

  那两名死士对视一笑,心下无比轻蔑,他这般毫无花式亦无技巧地冲上来,不过送死二字。

  诸良纵马前行,仿佛一道赤色的闪电,在风雨中硬生生划出一痕鲜血。一人持刀迎上,另一人使鞭掩护。□□笔直击出,其速之迅捷,竟生出数重虚影,仿佛混沌之间风起云涌,生生击破了千万根雨丝,那原本柔弱无力的点滴雨水,居然如携了雷霆之力,根根尖锐如刺如芒,猛然朝二人扎了过去。

  持刀的大汉本是迎面而上,此刻不觉“啊!”了一声,身形一扭,原本肥硕的身躯竟灵活如泥鳅一般,避开了这雷霆一击。

  □□之势好躲,千万雨水却不好避。他在半空中连连转换了三次身形,如兔起鹘落,仍不免雨滴激刺到他的身上,饶是他用以全身的内力相抗衡,仍觉得那雨点冷硬如金针,痛入肺腑。

  这一切发生不过瞬息之刻,持刀大汉犹在躲避雨滴之刺之际,另一人的鞭影已经倏忽而来。诸良甚至并未停马,□□在半空划出一道雪亮的弧迹,那人的长鞭已如毒蛇般缠绕而上。持刀大汉堪堪落地,正痛不可抑,面露怨毒,再度猿臂轻抡,手中刀光大显,好似霹雳般直冲诸良头顶而去。

  他正得意这一击迅捷无伦,这小子避无可避,就算勉强躲开自己这一刀,也失了兵器,死了马匹,定然会狼狈不堪。那持鞭之人却惊呼道:“呼勒达不可!”

  只听得一声清脆长啸,竟是枪尖与风雨生生摩擦,发出如龙吟般的锐响。□□势如破竹,气若凝山,这一动仿佛蛟龙出海,在倾盆雨水间掀起惊涛骇浪,只教观者不敢置信,这世间竟会有如此一幕。持鞭之人方说到“呼”字,持刀大汉那一击已经落下。待到“勒”字,诸良手中□□已生生绞断他的长鞭,向上暴突而出,蛟龙直上碧落青天。说到了“达”字,□□与腰刀激烈撞击在一起,只一瞬凝滞,波涛暗涌,持刀大汉手中的宝刀登时碎裂。

  “不可”二字还未出口落地,持刀大汉的头颅已经被□□一击洞穿,爆裂开去,鲜血和脑浆撒了一地。

  持鞭之人甚至来不及为兄弟哀悼,诸良坐骑一步不停,在他话音刚落的那一刻,已经穿过持刀大汉的血雨冲到了他的面前。持鞭之人面色一冷,半截余鞭如蟒蛇般缠上了赤宝马的前蹄,用力一提——竟然毫无受力之感,反倒自己身形一个趔趄,倒退了数步。

  持鞭之人踉踉跄跄站好,胸口一滞,鲜血争相涌出口鼻。再低头看去,自己的余鞭竟亦不复存。

  这是何时发生的事情?

  脑内有无数个疑问疯狂运转,好在他不必思虑太多。他再低头看去的时候,见到的是自己脖颈处生冷的白骨和汹涌的鲜血。

  这一切不过瞬息功夫,马匹一路纵行罢了。那一队人齐齐大惊失色,本来面带挑衅的首领也露出了几分不自觉的惊骇。这二人乃是他们可汗亲军之中一等一的高手,特意拨来这趟任务,为的是以斥候为饵,效仿迦楼罗王,引王博尧老贼深入,直取其狗头。

  他们构想多日,设下精心陷阱,就待老贼入瓮。没料到不但那王家老贼没个影,连这两名绝顶高手居然都在一个照面就丧于这黄口小儿之手!

  诸良提缰按马,居然不再追了。

  看着那些目瞪口呆的丹人,他缓缓拂去枪上鲜血,白净的面庞上露出一个温文尔雅的微笑,声音温柔如一场轻花飞梦。

  “别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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