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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葛生叹 下


  

  再开口的时候,赢兰觉得自己的神智清楚得可怕。

  “叔,你认识我娘吗?”

  宁王凝睇着她,眼底是一片看不清的颜色。

  “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个?”

  赢兰想起七夕那一夜,秦王的话。

  他说,他也不知道。

  那宁王呢?

  赢兰专注地看着他的表情,奢望能从中看到一丝变化。但是——奢望——终归是奢望。

  或许是她认真的神色打动了他,宁王轻声道:“你出生的时候,我抱过你。”

  赢兰瞪大了眼睛。

  宁王面上微微含笑,却并不分明,像是隔了一层叆叇烟霞,终究是镜花水月。

  “我那时候在想……这是第二次了。”

  “第二次?”赢兰茫然道,“什么第二次?”

  第二次,拥抱这样娇小、这样纯真的造物。

  第一次是小水。

  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小水的样子。

  他头一回见到那么好看的小孩子,粉雕玉琢亦不足以形容。三宫六院佳丽无数,个个都是笑也不真,哭也不真,只有那个小小的孩子,在望着他的时候,一双漆黑的眼睛都会弯成了可爱的月牙,白而软的面庞象是用最好的白糖浇出来的,笑得甜丝丝,让人恨不得抱在怀里,一生一世也不要放手。

  小水的乳名是先皇后取的,静水流深,上善若水。儊月尚水德,其实这是僭越。但是连皇帝也不在意,更罔论别人。

  那一次王皇后的身体已经很虚弱,却仍然单独留下了他。酷似母妃的容颜,眉目间亦有着相似的哀愁,却荡漾着她绝对不会有的温柔。她说:“阿倾,我都知道了。”

  他悚然惊动。

  王皇后说出那样一句石破天惊的话之后,却不再看他,只是定定凝睇襁褓里的小小幼儿,微微含笑道:“你瞧,这是我的小水,你的弟弟,这世上没有谁会比你们二人更亲近,你要一直爱着他,护着他,你知道吗?否则,我死了也不会安心。”她的眼睛像是无尽的深渊,欲水一望无际,映出的景象却单纯得不可思议,“你不能让任何人伤害小水,连你也不能。”

  他鬼使神差地问道:“就像您和皇贵妃一样?”

  王皇后的笑容慢慢消失了,好像有生以来头一回这样正视他。她说:“没有人能够伤害白兕儿,连我也不能。”

  她纤细的手指握着他的手腕,握得那么松。

  她的力气那么小,他可以轻易地甩开。

  可是他却被她眼里巨大而可怕的哀恸钉住了,像是在心脏深深埋下了一个桩子,又像是被粘在蜡板上的一只虫子,全然动弹不得。良久之后,才缓缓地点头。

  王皇后笑了,他第一次见到这个被誉为“艳绝天下,宠冠六宫”的姨母,露出这样的笑容,明媚无匹,一笑春生,竟似尚在闺中的女儿家,纯美得令人惊心动魄。

  在之后的几千个日夜里,他一直在想,王皇后应该是知道的。她知道,却仍旧微笑着饮下了母妃送来的那一碗玫瑰露。

  王皇后在他面前喝了下去,涓滴不剩。

  过了三刻,皇贵妃才匆匆赶来。

  所有人被赶出大殿。他抱着大哭不止的小水,守在门外。

  大雨滂沱。

  他以为会听到皇贵妃绝望后悔的哭声,因为他看见她那样痛不可抑的神情。可是并没有。漫天的大雨,就像寒江被哪个神明倒提了起来,从天空灌下来,一注接一注的狂浪席卷人间。

  小水几乎哭了一整夜,他紧紧搂着自己的弟弟,也跟着嚎啕大哭,撕心裂肺,仿佛一生一世的苦楚悲痛,全都落在这些眼泪里。

  从头到尾,皇贵妃都没有多看过他一眼,她只是非常安静地守了王皇后一夜。他哭得连嗓子都哑了,却连她最细微的啜泣和呜咽都没有听到。也许是被暴雨和雷霆淹没了,他并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那样大的雨,仿佛再也不能期盼天明的那一日。

  但次日天还是亮了。她平静地发丧。

  皇后薨了。

  出兵丹国的皇帝因此提前撤退,万军缟素,千里跋涉返回。

  漫天都是那样的白,尤似一夜飘雪,万里冰封,覆尽大地。

  接下来顺理成章,王皇贵妃以姨母的身份,将小水接到了长华宫。美其名曰“亲自教养”,实际上却近乎放任不管,以至于他骄纵到几乎人人束手无策。

  只有他知道,王皇贵妃并不是因为厌恶或捧杀,只是因为害怕。

  小水有着那样一双漆黑而美丽,宛若王皇后的眼睛。

  她从来不敢直视小水的眼睛,一如皇帝那样。

  害怕只要看见,就心甘情愿将自己的一切拱手奉上,献给祭坛。

  赢兰惘然地问道:“叔,到底什么第二次?”

  “太过深爱,以至于除了伤害,竟然什么也给不了。”

  宁王的声音轻得像喟叹,转瞬便被细风吞噬。

  赢兰没有听清,颦起眉,觉得自己的问题太蠢,可是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有的话题一旦挑起,就好像再也回不到当初。

  宁王道:“我确实认识你娘。”

  他的脸上有一丝很奇妙的神色,好像是笑,却又笑得不好看,有些像是在哭。赢兰竟然被他的神色震住,舌头像是发麻了一样,千言万语都被痹住了,最终只挤出含糊不清的几个字,问道:“您爱她吗?”

  宁王沉默了良久,才道:“小宝,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告诉你,好不好?”

  赢兰和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宁王道:“以后别再提她了。”

  赢兰的眼泪都快涌出来了。不是因为她自己,而是她看见此刻宁王的神情。她不愿意在宁王面前掉眼泪,赶紧抹了抹眼睛,应道:“好。”

  她在心里暗暗地想,嗯,我以后再也不能让叔伤心了。

  宁王一字一字,斩钉截铁道:“我不爱她。”

  赢兰的思绪有一瞬间停了。她很快控制好自己一刹那的心慌意乱,坚定地颔首道:“我再也不会提这个人。”

  宁王顿了一顿,轻声道:“你还记不记得,皇兄亡故的第一晚,你是怎样睡去的?”

  赢兰点了点头,细声细气道:“我记得。”

  那时还不谙死亡为何物的她,甚至是因为诸良的话语,才为燕王流下了第一滴眼泪。然而到了夜晚,她却辗转难眠,好容易合上了眼,却总似被梦魇住了,一次次啜泣着醒来。

  最后一次醒来,她发现自己小小的手被谁握住了。

  温柔的暖意。

  她唤道:“叔?”

  他答道:“小宝。”

  她呜咽了一下,说道:“叔,我……我睡不着……您……您能不能陪我说说话?就,就像我父王那样,我睡觉前,他都会念诗给我听……”

  他问道:“皇兄给你念的是什么?”

  她说道:“《葛生》。”

  他有短暂的沉默与压抑,几不可察,但她却莫名敏锐地发觉了。她在一瞬间失望地以为他会拒绝她无礼的请求,但是他并没有,只是缓缓开口:“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他的声音清澈如水,带着一丝近乎柔软的哀悯。

  生不能同在,死也要同穴。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於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於其室。”

  但那个年幼的她并不会明白。她只是伴着这优美温柔的声音,渐渐起了睡意,双眼也不再湿润冰冷。她快要睡着了,肉乎乎的小手依旧紧紧抓着他不放,嘟囔了一句:“叔,你在吗?”

  “我在。”

  窗外是岁弊寒凶,雪虐风饕。人生的路还那么叵测,但她仿佛再也不会害怕哭泣。

  原来他握着她的手,就是永世安好,无忧亦无惧。

  现在她当然明白,《葛生》其实是一首悼亡诗。无论是于燕王还是宁王,都是难以愈合的伤痛。

  赢兰本以为宁王再也不会提起这件事,微带着疑惑地看着他。

  宁王道:“真的记得吗?”

  赢兰眨了眨眼睛,心忽然痛不可抑,问道:“叔,您是要我给您念一遍吗?您是要我哄您睡觉吗?”

  宁王笑了一笑,似是真的疲惫到了极处,连嗓子也透出三分沙哑,说道:“傻丫头。”

  赢兰得了莫大的鼓励,连忙清了清嗓子,咳了一声,诵道:“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

  宁王闭上眼,极认真聆听一般。

  赢兰更是起了十二万分的心思,每一字都吐得极清楚动听,抑扬顿挫莫不讲究。

  她的声音柔软而娇嫩,仿佛清晨新摘下来的山茶花,每一颗露珠都莹润晶亮。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眼看宁王的神情表情越来越安逸,神态越来越宁静,赢兰几乎欣喜若狂,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鼓舞,继续吟道:“百岁之后,归於其居……百岁之后,归於其室。”

  最后一字落下,赢兰连大口气也不敢喘,紧紧地盯着宁王。

  她鲜少能看见这样的他。

  眉眼全然放松下来,嘴角微含了一丝笑,横生出难言的秀逸清华之感,仿佛沉酣正美。赢兰想,那肯定是一个好梦。这一刻如此宁静,他惯常的玄鉴深沉尽数收敛,好似一个依偎在母亲身畔,进入了安眠的孩子,纯净而美好,这斗黯浊世谁也玷污不得。

  赢兰伸出手,想拂去他鬓边的乱发,但还是放了下来。

  小姑娘托住脸颊,心满意足地看着他的侧脸。

  这已足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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