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葛生叹 上
在老老实实地在回寝殿的路上,赢兰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芝女官,你方才见到了小皇叔吗?”
芝女官的神色凝重,竟有几分恍惚,没有听她说话。
赢兰又唤了一遍:“芝女官?”
芝女官这才回过神来,赧颜谢罪。
赢兰自然不会因此责罚她,以为她是被吓到了,心下亦有些戚戚然,转念一想,问道:“芝女官,你……你听见皇叔之前的话了吧,你觉着是什么意思呢?”
端王的话没头没脑,来的莫名其妙,也确实令她有些在意。
芝女官勉力一笑,说道:“端王殿下所思深远,妾自然难及。”
这……不就是看她不顺眼,还所思深远……
赢兰无语。
真是好心喂了驴肝肺,好人没好报!
早知道端王会像现在这样“回报”她,当初她就不该逞英雄,舍生忘死地救他。
不,就算早知道,该救的也还是得救……
赢兰脑子里一团乱麻。芝女官这话乃是标准回应,一丝错也挑不出来。赢兰想了一想,说道:“卫女官已经先回去和皇贵妃复命了,我就先不叨扰了,你到时候去牧女官那里问一下情况,打探清楚了再来和我说。”
芝女官道:“妾领命。”
赢兰叹了一口气,回身望去,遥遥看见两个黑点,乃是端王和宁王屏退宫婢,不知在聊些什么。
他们交谈的时间并不长,端王很快转身离开,宁王倒是往她的方向走来。
赢兰心中一动,放慢了脚步。
过不了一盏茶的功夫,宁王便来到了她身后,唤道:“小宝。”
赢兰正想唤他,忽觉裙子一紧,定睛一看,竟是有狐轻轻咬住了她的裙角。
白绒绒的一团小动物,仿佛天边的一朵云。一红一蓝的两只眼睛,像是上好的宝石,水汪汪地瞅着她。
赢兰想生气也没法子,只好将有狐抱起来,有些不好意思道:“叔,我这只小狐狸野性大,不太好管教。”
宁王挑了挑眉,说道:“小狐狸?临风县主不是都告诉你这是不侵了吗?”
赢兰瞪大眼睛,顿时恍然道:“是您告诉阿雾,让她来提醒我的?”
宁王默然不语,望着有狐乖乖依偎在赢兰怀中,良久才道:“看来这畜生挺喜欢你。”
赢兰笑得很得意,特意将小白毛团又搂得紧了紧,说道:“那是,整个宫里,有狐可是只亲近我一个人。”
宁王道:“你喜欢就好。”
赢兰细品这话,觉得有些微妙,又想起之前端王的话,问道:“叔,之前皇叔和我说……”
宁王问道:“他说了什么?”
赢兰道:“皇叔说,有狐是一种异兽……”转念一想,宁王既然都知道有狐是一只不侵,自然对其习性也了若指掌,不必她来多言,“皇叔的意思,大约是觉得有狐和我这么亲近,可能不是很好……怎么说呢,毕竟我中过一次鸟毒,现在虽然给御医治好了,但或许还留了些隐患……”
宁王轻声道:“他倒是有心了。”
赢兰看着他的表情,捉摸不透,一时有些发怔,随即认真道:“叔,其实我觉得,皇叔人真的挺好。”
尽管方才端王满口颠三倒四,又莫名其妙地说她碍眼……如果是小时候的她,恐怕早就跳起来捶他了。
可现在她长大了,能分明感受到,端王并没有恶意。
所以她只是奇怪,只是不开心,却从来不恼恨他。说得直白一点,端王可能是这偌大深宫,除了宁王以外,和她最亲近的亲人了。
宁王苦笑了一下,说道:“我知道。其实他比我好。”
这话令赢兰立刻瞪圆了眼睛,说道:“胡扯!他怎么可能比您好!”
宁王道:“老三为人倜傥,心思纯善,若非生在皇家,确实不失为良配。”
赢兰压根听不进去,只道:“皇叔是好,可是您也太妄自菲薄了……”她以为宁王是犹自因书弦之事有心结,一时口不择言,“皇婶那件事都怪奸邪小人作祟,并不是您的错处!不信您去全天下问一问,再来一千一万个皇叔也比不上您!”
宁王摇了摇头,笑道:“傻孩子。”
赢兰撅起小嘴。
他们二人这样一路闲聊,很快便回了长华宫。阳光正好,照得人身上暖意融融。清风微醺,款款送来夏花的甜香。日色下的睡莲开得正好,日久弥香,清极而艳。蜻蜓落在尖尖角上,微微泛红的翅膀闪烁着彩虹的光泽。一派锦绣风光。
宁王送赢兰回了寝殿门口,说道:“我就不进去了,早些休息。”
赢兰仰着头看他。
这么多年,她一直习惯用仰视的姿态凝睇他,仰得脖子都酸了,也要一直一直望着他的脸孔。
不知不觉间,她从他膝盖处的小萝卜头,长成了娉婷优雅的少女。她无需再那么费力地仰头,也能看着他。
看着他一如既往的清华面庞,眉目疏朗,黑而长的眼睛,薄的唇,甚至是眼下疲惫的痕迹。
赢兰轻问道:“叔,您是不是很累?”
宁王付之一笑,说道:“那倒不是,就是最近忙的事多,睡得少了点。”
赢兰急急道:“叔,那您要不要来坐一坐,歇一歇?”
宁王微露诧异。
赢兰待宁王,比寻常人家的女儿待爹爹还要亲近自然,不拘礼节,脑子里甚至从来就没有矜持这个概念。
有寂寥的风拂过,带着草木的清香。水中的蜉蝣醉生梦死,不知晦朔。
赢兰道:“叔,好不好?我,我只想多看您一会儿……”
宁王看着眼前小姑娘一脸渴望的表情,微微垂下眼。
“好。”
赢兰喜出望外,连忙招待宁王坐下。宁王落座后,目光凝在一副新画上,画中是一丛幽兰,笔法灵动,姿态雅逸,如有香气宜远一般。他微笑道:“又长进了不少。”
这副幽兰图自然是出自赢兰笔下。她那一天解读了幽兰谱上的最后一字,兴致颇高,回殿之后便一挥而就。得了宁王的赞赏,比听到一百句讲习的溢美之辞更令她喜悦。赢兰笑得眯弯了眼睛,指着画上题字道:“叔,您别单看画,看看我的字,是不是也长进了一些?”
画上没有款印题跋,只写了五个字。
兰为王者香。
宁王眯起眼睛,说道:“小宝,你还记得你名字的由来吗?”
赢兰惊讶地反问道:“怎么可能忘?”
这可是叔为她取的名字!
宁王道:“那你来说一说。”
赢兰不假思索道:“孔子历聘诸侯,诸侯莫能任。自卫反鲁,过隐谷之中,见芗兰独茂,喟然叹曰:‘夫兰当为王者香……’”
夫兰当为王者香,今乃独茂,与众草为伍,譬犹贤者不逢时,与鄙夫为伦也——传闻《猗兰操》便是孔子目睹此情此景,乃止车援琴鼓之云:“习习谷风,以阴以雨。之子于归,远送于野。何彼苍天,不得其所。逍遥九州,无所定处。世人暗蔽,不知贤者。年纪逝迈,一身将老。”
顾乔那一天拿来的《碣石调幽兰谱》全篇,正是此谱。
赢兰一向自诩对期间典故了若指掌,不料宁王听她说完,却是微笑摇了摇头,说道:“不对。”
赢兰疑惑道:“哪里不对?”
宁王道:“还记得我教你的第一首诗吗?”
赢兰点点头。
“兰为王者香,芬馥清风里。从来岩穴姿,不竞繁华美。”
她还记得幼时的自己,被那时还是东宫的宁王抱在膝盖上,摇头晃脑,得意洋洋地向每一个喜欢的人炫耀这首诗,对他们说,这诗的第一个字,是花的名字,也是她的名字。
宁王道:“这就对了。幽兰一曲固然精绝志远,毕竟自伤太甚。兰为王者香,就是我对你的希冀,兰花不为王者而香,是因为兰香生而为王。”
赢兰的呼吸有短暂的凝滞。
宁王口中的“王者”,自然不会是区区一个藩王就打发了。
有些事情,宁王不提,她也不说,就当是小时候的玩笑话一样,讲一讲就过去了,仿佛谁也不记得。
但赢兰其实一直都记得。
她还记得那一年的东宫,轻笑着抚摸她的头顶,问她,想当皇帝吗?
而自己摇了摇头,脆生生地答:不想。
当皇帝有什么好?
像御座上的那个人一样,到底有什么好?
赢兰定了定神,静静回视宁王,轻声道:“叔,‘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我……我还是和以前一样,什么也没有变。”
她还是没有变。如那一年的孩子,依旧是一株半开的幽兰,只生于清净空谷,不愿染半分世俗凡尘。
奄忽一场狂风骤雨,就会将一切花色雨打风吹去。
宁王沉默了许久。
赢兰等待了很久,宁王也没有说话。她心里有些忐忑,暗暗发了狠心,出声道:“叔,如果是您的愿望,不管是什么事,我都……”
“真巧啊。”宁王忽然开口,眉与眼都弯了起来,隐约是笑意,然而他的眸子如虚空一般,深黑得无边无际。
赢兰觉得自己几乎被这目光摄住了,他的眼波就像什么活的灵物,生生钻进了她的骨血里。
宁王道:“小宝,其实我们都一样。”
赢兰想说的所有话都卡在喉咙里,仿佛一件戛然而止的机枢。
一样?
她与宁王,究竟有什么一样?
赢兰心里隐约有些近乎荒谬的预感。她难以置信,可又不得不正视这一点。
“叔,您难道不想……”
“小宝,你不用将老三的话放在心上。”宁王打断了她的话,近乎生硬,“他对你做不了什么的。”
赢兰哭笑不得道:“叔您这说的是什么话,我怎么可能把皇叔的话放在心上!我想的明明都是您的事!”但宁王主动岔开了方才的话题,令她亦觉些许轻松,故作无事道,“再说了,皇叔总喜欢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我早就习惯了。”
宁王问道:“什么莫名其妙的话?”
赢兰想了一想,说道:“比如那时候我和皇叔被困在山崖下……”她极轻地顿了一下,“我说皇叔没有小皇叔好看,皇叔就说,男人最重要的不是脸,而是格局。”
宁王挑了挑眉,说道:“哦?那你是怎么回他的?”
赢兰挠了挠头,但还是没有撒谎,老实说道:“皇叔问我懂不懂,我就回他不想懂。”
宁王也是头一回听到这一番对话,忍俊不禁道:“然后呢?”
赢兰道:“皇叔就说我是傻丫头,还说当心被男人骗,会哭都哭不出来之类……”如果是寻常情况,端王这么说她,她肯定是要闹上天的。但那时候端王早已身中剧毒,看起来时日无多,她早就自悔失言,当然不敢反驳,“呃,然后,我就请教皇叔,到底什么是‘男人的格局’。”
宁王道:“他怎么解释的?”
赢兰撇了撇嘴,说道:“所以我才说皇叔莫名其妙!他说我肤浅,不就是因为我说他比不上您,他就生气了,讽刺我只知道看脸么!其实我看的比脸多了去了……您就算是从脚到头倒着长的也比他要强一千倍!”
宁王不由自主想象了一下自己从脚到头倒着长的样貌,难得噎了半晌,才道:“老三话糙理不糙,还是有几分道理的。世间人不知凡几,各有其量。苏秦早年落魄不显,妻不下纴,嫂不为炊,父母不与言。闻达之后,其妻、嫂、父母则态度迥异。苏秦亦以为然。”
赢兰博闻强识,自然也知道史书上这一段记载。苏秦曾喟然叹曰:“妻不以我为夫,嫂不以我为叔,父母不以我为子,是皆秦之罪也。”乃夜发书,不惜引锥刺股。其后显达,将说楚王,路过洛阳。父母闻之,清宫除道,张乐设饮,郊迎三十里;妻侧目而视,倾耳而听;嫂蛇行匍伏,四拜自跪谢。
苏秦曰:“嫂何前倨而后卑也?”
嫂曰:“以季子之位尊而多金。”
苏秦曰:“嗟乎!贫穷则父母不子,富贵则亲戚畏惧。人生世上,势位富贵,盖可忽乎哉!”
她当时阅后,只感慨人心善变,一切亲情礼义,都抵不过富贵二字。但听得宁王这样一说,好像又有些别的意思,她轻声道:“叔,您的意思是,人之格局,就是他的气量,是不是?”
宁王道:“才华易得,气量不易得。一些所谓才人,起于微寒,苟富贵,誓要快意恩仇,不肯衣锦夜行。譬如戏本里写珍珠塔方卿羞姑,史书中载朱买臣马前泼水,皆是专逞一朝之念,尽兴而为。李广本建有封侯之功,但他气量狭窄,甚至念念不忘小小霸陵尉的口角纠纷,必杀之而后快,连将军的格局都勉强,目光短浅愚蠢,难堪大用。所以李广难封,苏秦遭车裂,朱买臣为武帝所诛,皆不足为奇。”
赢兰起先还一直点头,到后来就有些不以为然了,说道:“叔,按您的话说,韩信屈於市井,而伸於叁军,境界自殊,这是真气量大格局。可他最后还不是遭了长乐钟室?”
宁王微笑道:“淮阴侯的下场与他的格局并不矛盾。他对昔时乡下无赖少年的□□之辱,不过一笑置之,的确身具刘项之才,王者之量。格局小者,终难有乘风之时。格局大者,则更需天地人和。”
赢兰若有所思,说道:“叔,其实我以前读晏叔原,看黄鲁直写他‘四痴’,最后一痴,痴在‘人百负之而不恨,己信人,终不疑其欺己’,便一直心生不解。现在想一想,这便是他的格局了罢。”
宁王道:“所谓门当户对,指的不仅是门第资财,更是气度雅量。爱与恨皆须对方与自己相当。爱者若相隔太远,便难以为继。恨者若云泥之别,反倒跌了自家身份。”
赢兰颔首道:“所以晏叔原之不恨,确实是发自肺腑,只不愿抬举那些人?”
宁王避而不答,说道:“小宝,所以你要知道,这世上没什么人值得你恨。他们不配。”
赢兰怔了一怔,又想起了端王那时候的话。
他说,小兰儿,你这辈子,既无仇人,也无敌人,是不是?
他还说,爱与恨本就是双面,轻仇之人,每多寡恩,不足以信。
与宁王有所不同,又似乎隐隐相通。宁王说没有人配得上她的恨意,而不是没有人值得她的敌意。
但是她现在没有仇人和敌人,也一点都不想要仇人和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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