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觅地网 下
卫女官面不改色道：“殿下言笑了。”
赢兰上前了两步，说道：“皇叔真爱说笑，这里可是长华宫，哪里会有花猫？唯一的活畜可就是我的小不侵了。再说了，生老病死，都是人之常情。小皇叔一贯身子好，可也不代表他不会生病啊。”
端王深深看了她一眼，终于避开了这个话题，轻笑着环视一周，说道：“这里这么多人杵着是作甚么，开大戏吗？”
赢兰心中一紧。
卫女官道：“回禀殿下，这些都是犯了事的罪奴，要拖下去发落的。”
端王道：“死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死，这就是他们的罪？”
赢兰方才为秦王所辩白的已是极限，听得端王这番话有理有据，简直说到了她的心坎里，不由赞同道：“皇叔此言极是。若要发落罪奴，也应当明明白白，依照宫规，以理惩处。哪里能罪也不知罪，就这么要置人于死地？”
卫女官颦蹙道：“郡主……”
端王道：“听到没有？做人就要明明白白，有礼有节，免得让天下人耻笑。多大的人了，居然还不如个小孩子活得通透。”
卫女官心下惊疑不定，只好勉强应道：“殿下所言正是。”
端王道：“既然老四身子不爽利，那我就不勉强了。只是一想到他一向月貌花容，现在居然病得起都起不来，真是可惜了那张脸。”
赢兰知道此景此情很严肃，但是听到端王提及秦王“月貌花容”，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秦王从来最憎别人这么形容他的长相，如果端王这话是当面对秦王说的，少不得又是一场兄弟大战。
端王见赢兰总算绽出个笑来，神色也柔和了一些。
卫女官的脸色自然更加不好看，说道：“既然如此，妾等便不远送殿下了。”
端王奇道：“咦？卫女官，我说我不勉强见老四，可没说我要告辞罢？”
卫女官道：“不知殿下所求为何？”
端王道：“卫女官素来以公正严明著称，难得看到你要发落这么多罪奴，我实在心生好奇，到底是怎么个发落法？”
卫女官冷冷道：“这是长华宫内之事，殿下似乎不宜干涉。”
端王笑道：“卫女官别这么严肃。我可从来不敢越俎代庖，不过是起了好奇之心，想参透一二罢了。”
卫女官凝眉道：“殿下……”
赢兰忽然道：“叔！”
端王怔了一怔，迅速朝她呼唤的方向望去。
赢兰早已喜出望外，向来人飞奔过去，如乳燕投林一般亲昵：“叔！”
宁王半搂住赢兰，若无其事道：“小宝，老三你们在吵什么？”
端王的眼波在赢兰身上一绕，笑得云淡风轻，说道：“皇兄这就说错了，我和小兰儿怎么会吵得起来？”
卫女官如梦初醒，连忙向宁王行礼。原本心灰意冷自觉无生路的宫人，此刻见了宁王，便似见了救世神仙，个个面露狂喜。
赢兰精神一振，将此际的情况一一说明，宁王轻瞥了芝女官一眼，淡淡道：“不过是几句话，哪至于处置这么多人？你们这里先搁下，孤回头对小水说。”
此话一出，卫女官自然不敢再辩驳。只低声道：“殿下，皇贵妃方才歇息了，妾……”
宁王勾起嘴角，说道：“不必，我也不想见她。”
赢兰微微一怔。
也？
叔不想见王皇贵妃——难道王皇贵妃也不想见叔？所以才这么早就歇息了？
宁王向来待人和善知礼，更何况卫女官是王皇贵妃身边第一等的得意人，她还是头一回听到宁王这样不客气的话语。
卫女官微垂下眼睑，应声道：“妾知道了。”
端王笑出声来，竟似替她解围一样，说道：“皇兄啊皇兄，卫女官在宫里养尊处优惯了，你这态度若是让皇贵妃知道了，恐怕不会有什么好事。”
宁王问道：“卫女官难道也是这么想的？”
卫女官一个激灵，登时跪拜叩首道：“殿下，妾不敢。”
宁王对端王笑了一笑，说道：“皇弟，你看。”
端王眯了眯眼睛，问道：“看来皇兄今日心情不佳，居然沦落到对个女官出气的份上了。”
宁王的笑容不易察觉地微微一滞，说道：“皇弟说笑了。”
端王却摇了摇头，说道：“皇兄，你今日来这么一出，可是让我大吃一惊。”
宁王道：“皇弟可不是第一天认识我。”
端王道：“我自然比任何人都更知清楚皇兄的性子。我本以为，皇兄无论做出什么样的事情，都不会叫人吃惊，可如今才晓得竟是我托大了。”
宁王道：“你近来倒是做了几件让我吃惊的事。”
端王神情微冷。
赢兰心下近乎本能地有些不安，朝宁王靠了靠。
宁王定睛看向赢兰，微微弯起眼睛，说道：“你不是喜欢那珠子么？老三给的那一颗没有了就哭哭啼啼，可小水送来了新的，你又从来没戴过。”
赢兰怔了怔，才反应过来，宁王说的是百灵珠。
“小皇叔确实送来了一大堆……”赢兰有些为难地看了端王一眼，“可是……”
宁王问道：“不满意？”
赢兰梗着脖子道：“也不是不满意，可是，那些就是比不上我之前的那一颗！”
宁王斜乜了一眼端王，说道：“你的面子真是越来越大了。”
端王哼了一声。不过居然有几分轻快。
宁王轻笑道：“你这……”他摇了摇头，笑意却加深了，“这性子，真是被惯坏了。”
赢兰忍不住一脸不高兴，说道：“谁说我被惯坏了？明明是谁都能来欺负我！谁都能对我殿里的人动辄要打要杀！”想到方才之事，她又不禁想起前夜秦王提及她的娘亲，生不知生，死不知死，鼻头竟涌起了几分酸涩，可那酸涩却是万万不能再对宁王吐露的了。这样想着，她的声音也低了下去：“叔，要是还是小时候，那该有多好啊……”
小时候，在更早之前的小时候，遇到叔之前，她最喜欢的游戏，就是扑到爹爹的怀里，让他把自己举得高高，再用有胡渣的脸去刺她的脸蛋，惹得她一边笑一边躲。她已经记不得燕王的长相，却会在午夜梦回的某个刹那，觉得爹爹还在隔壁的书房亮着灯。
小时候，多好的小时候。有疼爱自己的爹爹，有宠溺自己的叔，还有那个什么都不知道，天真又娇气的自己。
她得到宠爱，从来都知道怎么去挥霍。
恃宠而娇，也那么理直气壮。
宁王安慰似的抚了抚她的头顶，柔声道：“我有事要和你皇叔说，小宝，你先回你的寝殿，好不好？”
赢兰看了看宁王，又看了看端王。
端王立刻道：“你看我做甚么？难道我还能欺负得了他不成？”
赢兰道：“你敢！”
端王这辈子因旁人哭笑不得的次数，加起来也比不上他在赢兰面前多，说道：“你这小东西，我不被他欺负就已经不错了，还什么我敢不敢的。”
赢兰哼哼道：“皇叔说话只能信一半。”她抓住宁王的袖子，就像还是个孩子那样踮起脚尖，凑到宁王耳边，温热的呼吸吹拂到他的脖颈上，极轻地说，“叔，皇叔看起来是个大坏人……但其实不是，他是很好的。”
宁王望着她，就像没听清她方才所说的话。
赢兰有些尴尬。咬了咬唇，居然发现端王也在无声地凝睇她。
对待端王，她就开始不自觉地没大没小了，说道：“皇叔，您为什么看着侄儿？”她玩心顿起，“您是不是猜侄儿刚刚对叔说了什么？”
端王早就听得一清二楚，心下不以为然，可是看着她的表情，却也不自觉地问道：“你说了什么？”
赢兰得意洋洋道：“侄儿反正说的不是什么好话。”
端王失笑，宁王也难得眼里带了点笑意，说道：“小宝，别贪玩。”
赢兰立刻乖乖闭嘴。
端王道：“小东西已经懂事多了。以你那个宠法，她居然没被宠成第二个无法无天的老四，我看已经是月神庇佑了。”
宁王居然愣了愣。
赢兰看宁王竟是有点若有所思的样子，气得眼前发黑，指着端王道：“皇叔，我和你无冤无仇，刚刚还帮你说好话，你竟然还在叔面前讲我坏话……”
她还在喋喋不休地抱怨，却一点也不惹人厌。
说实话，她在他的脑海里，一直都是那么个麻烦、好哭鬼、野猴子的模样。
她的样貌估计是随了那个身为贱籍的母亲，性子则是他这个好皇兄一手骄纵出来的，所以总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跋扈小样，没半点生父唯唯诺诺的样子。大约是深受王皇贵妃耳濡目染，贵不期骄，神态里有时会和她惊人的相似，一样的教人不舒服。
可是他从来没有讨厌过。
那么个小东西，抱在手上又软又轻，连喝补药都会嫌苦地偷偷倒掉，一生气就喜欢跳起来踢他的膝盖，笑起来傻呼呼得不行。他每次回想一下那个画面，都觉得乐不可支。
孩子为何会长得这么快？
她如何就成为了这样美艳如花的少女？
端王又对赢兰道：“小东西，你也不要太懂事了。”
听到这一句和上午截然不同的评价，赢兰呆了好半晌，不禁嘟囔道：“皇叔您也真是，一时怪侄儿不懂事，一时怪侄儿太懂事……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讨好您啊，您是左右看侄儿不顺眼了？”
宁王看向端王，意态平静。
端王轻轻抿了抿唇，说道：“对，我是看你不顺眼。”
赢兰做梦也没想过会得到这个答案，惊讶道：“什么？”
端王道：“不，不是不顺眼。”赢兰还没松口气，他又道，“我是觉得你很碍眼，不想再看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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