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觅地网 上
端王捏了捏眉心。
赢兰已经很久没见过端王这个动作,居然生出几分怀念来,甚至不怕死地忘了自己的境况,说道:“皇叔,别再捏了,会捏出皱纹来的。”
端王的动作一停,说道:“你还有闲心讲这个?”
赢兰有点委屈道:“侄儿还不是在关心您……都不顾自己是不是还身中剧毒……”
她这话听着居然还有点有恃无恐的架势。
毕竟不侵再天性聪颖,到底只是个畜生,行径都做不得真。
她可是被太医院里三层外三层地检查过几千遍,被乔媸监督着喝下了无数种药汤,确保一点病根都没留在体内,才从那些气味古怪的瓶瓶罐罐中解脱了出来。
就算太医有千万分之一的可能会误诊,但她自己对自己的身体情况总归是一清二楚的——吃嘛嘛香,活蹦乱跳,绝对和中毒二字牵扯不上半点干系。
端王知道她的言下之意,轻叹道:“如果是这样就好了。”
这话听着古怪,不过赢兰也不甚在意。她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小有狐,又看了看端王,微笑道:“原来皇叔是在关心小侄。”
端王微一凝眉,正欲反驳,又很快镇定了下来,笑道:“毕竟就你这么一个侄女,不关心你还能关心谁?”
能关心的人自然多了,比如未来的端王妃,未来的端王世子……
赢兰虽然腹诽,倒也没有不识趣到把这话说出来。
皇帝四子,除了她父王这个甚至还不是皇帝亲子的燕王,未及冠的秦王,剩下的宁王和端王都到这把年纪了,还没有后嗣。宁王至少还有过书弦,还有过和什么师妹美姬乃至于异国公主之间的“绯闻”,端王是连正妃的影子都没见过。仔细想想,他身边有点迹象的也就是“阿蘅”和“芝儿”了。
阿蘅早在当年为救穆婕妤而死。至于他在银宫找的那个“芝儿”……
赢兰突然一个激灵,她怎么就忘了丝丽雅!
就连宁王也说过,端王那时多看了几眼丝丽雅,难道他真的对丝丽雅情有独钟?
这个认知令赢兰的心思顿时复杂了起来。
君子不夺人所好。虽说她不是君子,但是那么中途来一横杠,把端王中意的人给抢走了,好像真的不大好……
雨声淅淅沥沥。夜色渐浓,好似什么都朦胧了起来。
赢兰咳了一声,说道:“皇叔,你有喜欢的人了吗?”
端王眼瞳微微一缩:“什么?”
赢兰挠了挠小脸蛋,说道:“皇叔,上一次丝丽雅的事,真的很对不住……”
端王面露微惑,问道:“丝丽雅?”
赢兰反倒有些愕然,说道:“就是那一次陛下赐给您的夷女……”
端王皱了皱眉,似乎想起了丝丽雅,但是毫无关心之态,令赢兰暗道自己或许猜想错误。端王道:“对不住?”
赢兰低着头,讷讷道:“都怪侄儿不识好歹,太不懂事……”
端王哼了一声,说道:“你又不是第一天这么不识好歹了。”
赢兰刚想抬头反驳,却察觉端王讲话虽然戏谑,眼底里的笑意却温和柔暖,不知不觉便歇下了反驳的心思。
端王道:“至于懂事,你有过懂事的时候么?”
赢兰一向以“小大人”自居,忍不住说道:“皇叔难道没有见过侄儿懂事的时候?”
端王扬了扬眉,立刻醒得她在说什么,却并不搭腔,只道:“你那是冲动。”
赢兰撅起嘴,说道:“皇叔!”
端王看着她,外加了一句:“还有愚蠢。”
赢兰这回是真不大高兴了。她好歹也是奋不顾身地救了端王一命——好吧,确实是冲动了些,她自己回想起来也不由有些后怕,但这救命之恩可是实打实的。但端王是怎么回报的?一会儿说什么“大恩不言谢”,一会儿又神神叨叨地说“可惜了”,弄得她丈二摸不清头脑。
现在倒好,居然变成了“冲动”和“愚蠢”!
“皇叔果然很坏……”小姑娘皱着眉头,小声念叨着,“我保证,下一次绝对不会再这么舍己为人了……”
端王道:“没错,绝对不要有下一次了。”
赢兰有些诧异地望着他。
端王道:“你先掂量掂量自己有多少斤两,少想着为别人舍生忘死。再遇上这种事先给我想清楚了,你的命比一切都重要,你死了就什么都没了,这世上没有任何人值得你为他而牺牲自己。”
赢兰想也不想地反驳道:“当然有!叔……”
端王道:“他还用得着你救?”
赢兰哑口无言,雄心壮志顷刻熄灭。
“皇叔,在您和叔的眼里,侄儿是不是还是小孩子,和小时候一模一样,一点变化也没有?”
端王错开视线,不再看她,说道:“是又怎么样?”
赢兰有些泄气,说道:“那侄儿无论做什么,都是小孩子不懂事了?侄儿就真的那么不值得依赖?”
端王微微眯起眼睛,看出她似乎有画外音,问道:“怎么了?”
赢兰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说道:“皇叔,雨快停了,我们还是出去走走罢。”
端王自然不会拒绝她,跟着她一起漫无目的地走着,离灯火璀璨的长华宫越来越远。
赢兰不说话,他也不说话。
明河风细,鹊桥云淡,入庭梧先坠。
雨止,积水犹在,赢兰轻巧地越过一个个小水洼,足音几乎轻不可闻。
落叶尚无人打扫,踏上去的时候,会发出窸窸窣窣的碎裂声。零星似有几声蝉鸣,二三蛙音。
“皇叔的脚步声好重啊。”
端王没料到她憋了半晌,居然说了这么一句话,哭笑不得地说道:“走路就好好走,谁像你野猴子似的,乱蹦乱跳。”
赢兰斜乜他一眼,倒是没有像小时候那样跳起来踢他的膝盖,哼了一声,说道:“普天之下,也就皇叔才会说我是野人和猴子。我是野猴子,您又成了什么?”
端王道:“你那时候岂止是野猴子,简直是黑瞎子。仗着自己年纪小又眼神不好,谁都敢惹,简直没法没天。”
赢兰一顶“黑瞎子”的帽子从天而降,又好笑又好气,说道:“您也知道侄儿那时候年纪小,居然还和小孩子计较?居然还说小孩子眼神不好?”
端王道:“你从小就眼力见特差。”
赢兰忍不住皱起眉头,嗔道:“皇叔居然还好意思说别人眼力见差。”
“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端王话说了一截,忽然断了,像被谁掐住了脖子,瞪着眼睛望向赢兰,耳朵微微发红。
赢兰本来心里有气,看到他露出这个表情,气也早就消散无影了。她心思纯善明净,只道端王是羞愧交加,便忍俊不禁,眉目舒展开来,透出一点少女的娇嫩,哼哼了两声:“皇叔才是眼神不好,看你还说我!”
端王无语望天。
他们穿过曲折漫长渡廊,走到一处长桥,小雨又细细下起。赢兰望见桥上竟有亭台,风格不似儊月所有,水下系了一条青青竹筏,奇道:“这是什么建筑,以前有吗?”
端王道:“这个叫风雨桥,是父皇为了沈艳光而专门新造的。沈艳光出身巫咸洛江,当地雨频湿重,这亭台就是为遮风挡雨庇护路人而建。”
赢兰恍然。除了策梦的三青鸟、青眉的护花鸟、越国的花果鸟之类,送给皇帝最多是自然还是如丝丽雅这样活色生香的美人。皇帝最近新纳了不少妃子,其中最受宠的就是这位来自巫咸的沈艳光。想来她正得盛宠,皇帝为了解她思乡之情,才会令人加班加点,造了这座桥来慰藉。
走到亭台里朝下看,有几只鹪鹩栖在竹筏上,也不知是否是受到她的目光惊扰,忽地四散,振翅飞走。夜风拂过水面,层层涟漪推出细小的波澜,水珠晶莹透亮。可以想象易地而处,桥下流水,桥上行人,风萧萧,雨瑟瑟,众生一应在檐下,喜怒哀乐都挨挨挤挤在一起。
赢兰伫立了半晌,寂然无声,好半天才回过头,却发现端王正静静看她,好像已经看了很久很久。
赢兰略一心悸,看向端王,很快又睁大了眼睛。
“这是……《碣石调幽兰谱》?”
端王顺着她的方向朝自己身后看去,原来这亭台内刻了一曲琴谱,并未注明,但注脚处画了一丛兰花。他只是粗通音律,但也晓得幽兰谱上古名篇,失传天下已久,不由问:“你怎么知道这是真的?”
赢兰道:“以前阿雾得了全篇,拿来给我看过,和这上面的一模一样……诶,不一样?”
端王看她表情变化,心境不由也随着她一起变化,问道:“哪里不一样了?”
赢兰指过去,说道:“第四行第四字,这个不一样。阿雾给我看的版本里,我们都还不知道这是什么字,羞了半天,还不好意思找人问。”
其实顾乔当日拿着琴谱来寻她,不过是希冀以此令她和书歌冰释前嫌。可是她对一切伤害诸良之辈深恶痛绝,不抓住他这个罪魁祸首大卸八块也就算了,怎么可能还能对他笑脸相迎?只好白白浪费顾乔这一片心意了。
端王定睛看去,又转过脸看赢兰,说道:“这不是‘年’字么,这还不晓得?”
赢兰略略睁圆了眼睛,像是又不高兴了。这表情真是可爱。这个念头在他的脑海里一闪而过,胸口猝然一紧,就像是闪电在黑夜里劈开了天空,撕出一道深不见底的罅隙。
“阿雾拿来的谱子里,这个字是上头一个千,底下两个万……这原来是‘年’。我也是现在才知道。”
我也是现在才知道。
才知道什么?
她一无所知。对一切都一无所知。所幸在黑暗之中,她看不清他的神情,也不知道他甚至不敢再去看她的脸庞,只得望向他处。她的袖口绣着一小朵小朵浅青的花瓣,银白色的裙摆上暗绣清雅浅黛边玉兰花,隐约里竟似有香气稀薄幽远,中人欲醉。
然而知道的总归是知道,就像知道雨花将落下,春天总会来临,柳叶一定会抽出绿色的芽。知道那个声音比春雷更浩大,比冰河融化的声音更微小。
赢兰道:“千万万,原来是年。”
她的声音甜美犹胜幽兰,绵绵飘袅。他只能竭力按捺住自己的沙哑,慢慢开口:“原来,千万万,也不过是年。”
年复一年,亦复如是。
繁华总是当年事。岂止是人事,岂止是文字。人间万事终难住,大江滚滚流东,浩浩汤汤。千万万成就了年,年分解成了千万万的肢体。
赢兰没有察觉他的异样,指着一隅道:“那里的月光花开得真好。”河畔有白色的小花,依依袅袅地摇曳在夜风里,水中有依稀的倒影,零星的月色如流淌的水银,“可惜月光花不似牵牛,黄昏绽放,翌朝凋谢,非但薄命,能欣赏到的人也少。”
端王道:“你真是糊涂。”
赢兰疑惑道:“什么?”
“蜉蝣朝生暮死,蝴蝶一梦一生,日月其除,曷其有极。”他眼底的沉郁毫不见底,“人人都是一般薄命,谁又好叹谁呢?”
赢兰怔怔望他,忽然笑了。
“皇叔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您瞧江月何年初照人?江畔何人初见月?”她温柔地看向水里白晕晕的一轮波光,“这河虽小,这水虽细,却终不废江河万古流,当是去者照之,来者见之,不问年月。”
不问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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