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寻天罗 下
赢兰回了长华宫，斛珠便来禀告，宁王遣乔媸送来了一对摩睺罗。
赢兰眼睛一亮，说道：“给我瞧一瞧。”
摩睺罗本是坊市中寻常可见的小塑土偶，不知缘何风靡一时，无论贵家士庶，皆追陪奉迎。朱门高户更是会以雕木彩装栏座，或用红纱碧笼，或饰以金珠牙翠。
世风所趋，就连儊月大内，也会在七夕之际，将供设摩?罗纳入皇家祀典，例进摩?罗十桌，毎桌三十枚，大者至髙三尺。或用象牙雕镂，或用龙涎佛手香制造，悉用镂金，珠翠衣帽，金钱钗镯，佩环真珠，头发及手中所执戏具皆七宝为之，各护以五色镂金纱厨。
宁王送来的这一对摩睺罗看着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泥孩儿，只是眉眼更精巧，神态更灵活一些，足底刻了两行小字：“摩孩罗荷叶伞儿轻，总排列，双双对对。”
赢兰将之在手中把玩，才发现其中关窍。原来此物乃是中空，不知填充了何等机关，衣襞脑囟，竟能按之蠕动，活灵活现，十分可爱。她历年所见的摩睺罗不知凡几，但这一双却着实令她开了眼，不由喜笑颜开道：“叔真好，这时候还想着我。”
赢兰幼时一直喜欢在七夕之际效摩睺罗仿持荷叶，现在渐渐长成，不大好意思再作孩童之举，但是对这小东西的喜爱倒是一直未变过。
乔媸温言道：“殿下自然一直都想着郡主。只是现在毕竟多有不便，不能时常来探望郡主。”
赢兰点了点小脑袋，有点沮丧地说道：“我也晓得……毕竟叔身份不同，更要谨言慎行，不能像小皇叔那样待在宫里，也不能像皇叔那样没事乱晃悠。”
乔媸眼神微烁，说道：“郡主可是见到了端王？”
赢兰微微一怔，连忙摆手道：“没，没有，自从丝丽雅那次之后……就再也没有了。”
乔媸轻声道：“郡主。”
赢兰咬了咬牙，说道：“我，我刚才说错了，喜欢乱晃悠的是小皇叔才对……其实，我刚刚才见到他，不知道发什么疯，大晚上的下着雨，还要去……也不知道他后来跑到哪里去了……”
说着又有些心虚起来，毕竟她自己才是真正爱“乱晃悠”的那一个。
乔媸心中微动，说道：“郡主，秦王可是去放了水上浮？”
赢兰敏锐地抓住了她的言下之意，激动道：“你知道是不是？你也惊讶是不是？我当时看到小皇叔手里的东西，简直都傻了……”
乔媸道：“郡主，秦王有时行事无忌，您不必一味忍耐。倘若他真有冒犯，您也应当禀告皇贵妃，令皇贵妃加以管教。”
赢兰愣了一愣。
乔媸的言下之意……难道是让她去和皇贵妃告秦王的黑状？
天啊地啊月神啊，她还从来没有生出过这样的胆子。宁王在也就罢了，宁王不在，让她去拉拢皇贵妃，暗暗阴一把秦王——这，这难度也太大了。
赢兰望向乔媸，她眉目平和，仿佛方才说的不过是一句问好。
赢兰皱了皱眉头。这些日子以来，她自觉和秦王之间融洽了不少。或许秦王依旧对她有杀心，但不那么明显，她也不会像之前那样害怕他。
但乔媸不会平白无故说出这些话。难道这也是叔的意思？
赢兰左思右想，咧了咧嘴：“我醒得了。”
等了大半天，赢兰才酝酿好字句，打算和王皇贵妃提起这件事。不料端王却突然来访。
端王素来受皇帝宠爱，出入禁城不忌。今夜七夕，确无宵禁。以王皇贵妃在深宫中的身份，他若入宫，第一先来请安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可是此时此刻，却有些许不同。
“皇叔是直接来的长华宫？”
赢兰听得折雪的回报，十分惊讶。
穆婕妤与王皇贵妃之间的关系，不能说水火不相容，但也绝对不是什么好姊妹。王皇贵妃固然暂摄六宫，但毕竟不是王皇后，未占嫡母之名，因此端王每一次进宫，都是先去自己的母妃穆婕妤处，再从荣宁宫转到长华宫。何况暮色已深，王皇贵妃素来歇得早，整个宫廷上下无人不知。
折雪道：“这话是牧女官说的。”
赢兰想了一想，说道：“难道是因为穆婕妤那里出了什么事？”
也不能怪她都往不妙的方向想。毕竟那时生死关头，端王对她说的每句话都印象深刻。
折雪摇了摇头。
赢兰微微颦蹙，想起了之前乔媸的话，说道：“不管怎样，我这个做侄儿的，总要去看一眼。”
主殿之内，赢兰一眼便望见了那个身影。
满殿皆是娇娆双生的姊妹花，莺莺燕燕红红紫紫，直如乱花渐欲迷人眼，争教看朱成碧。唯独他翩然而立，萧萧如松下风，轩轩似明霞举，教人一眼望定了，便再也转不开。
赢兰在古书中读过何以形容青年才俊，但此时一想，夸他是玉树兰芝，那玉树兰芝都得羞惭欲死。
“皇贵妃。”
正在与王皇贵妃说话的端王微微一惊，回转过身。
赢兰趁势行礼道：“皇叔。”
王皇贵妃道：“都是一家人，在乎什么虚礼。”
端王却罕见地受了她的全礼，面色有些凝重。
赢兰顺着端王的视线看去，发觉他看着的是她脚下的一团白色。
“有狐！”
赢兰轻轻惊呼，有狐不知什么时候溜了出来，居然跟着她到了这里。雪白的小不侵顺着她的裙角爬上来，赢兰赶紧把它抱在怀里，有些胆战心惊地低着头，说道：“皇贵妃，畜生不知事，居然冲撞了您，都是孙儿管教不力……”
王皇贵妃有些疲态地摆了摆手，说道：“一只畜生罢了，我既然都答应了你，难道还会出尔反尔不成？”
赢兰知道自己是小人之心了，面色一红，低头再不说话。
忽然察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赢兰疑惑地抬起头，端王侧过脸。
“皇贵妃，既然如此，儿臣不敢再多加叨扰。儿臣告退。”
等，等等，“如此”？
如此什么啊，她可是还什么都没有听到啊！
皇叔到底是怎么了，一见了她就要走了？她得罪他了？
大概是赢兰的表情太过明显了些，王皇贵妃低笑道：“瞧你这小表情，是想和老三说些什么？”
赢兰颔首道：“皇贵妃……”
王皇贵妃道：“既然如此，你就陪沉玉聊一聊罢。她性子活泼，老和我这种老太婆待在一起，自然是安定不下来的。”
赢兰和端王自然是连连称否。
王皇贵妃倒也并不在意他们，微微打了个呵欠，赢兰和端王立刻就知趣地告退了。
出了主殿，雨兀自在下，疏疏落落。赢兰和端王执伞走到一处回廊处，她怀里的小不侵摆了摆尾巴，低低地叫了一声。
赢兰怒了努鼻子，小声道：“有狐，不可以这样，皇贵妃会听见的。”
她这么郑重其事地对不侵说话，本以为会换来端王的嘲笑，结果却并没有。
他只是目不交睫地看着她，好像眼里再没有第二个人。
赢兰有些讶异地回视端王，问道：“皇叔，怎么了？”
端王移开视线，似是叹息道：“你这么喜怒形于色的性子，幸好是生在了皇家，否则哪里当得了现在的荣华富贵？”
这话有点不大中听。赢兰将不侵抱得紧了一些，嘟着嘴，说道：“皇叔不也是幸好生在了皇家？”
端王道：“是幸或不幸，还未必矣。”
赢兰心间一凛，说道：“皇叔，您今日为何……”
端王打断了她的话，说道：“这东西是老四给的？”
赢兰看向怀里雪白可爱的小不侵，点了点头。
端王的叹息之意似乎更重了：“我早告诉过你，叫你连他的一个句读都别信，你居然还敢收他的东西？”
赢兰哑然。
她倒不是不信端王，但她更信宁王。
秦王和宁王都是王氏所出，感情之深更是远非端王可比。宁王都没对有狐的存在说些什么，更何况端王？
“这，小皇叔送我这只不侵，总，总没有坏心。”
赢兰有些磕绊地说。
端王皱起眉，问道：“你知道这是不侵还敢留在身边？”
一开始是不知道……
后来是知道了也没用……
赢兰硬着头皮道：“皇叔，您不觉得有狐很可爱吗？而且它虽然好毒蛊之物，可自身却是无害，而且还能辨别毒物，免去许多危险。”她越说越安心，看着怀里毛绒绒的小动物，“您瞧它和我这么亲密，一点事都没有……”
端王的眉头皱得更深了，说道：“它为什么和你这么亲密？”
赢兰有些许错愕，反问道：“为什么不能？”
端王道：“你见过它对别人这么亲密过吗？”
赢兰道：“自然没有。”
端王道：“为什么没有？”
赢兰理所当然道：“因为它是我的呀。”
端王挑了挑眉，说道：“它就那么通人性？不侵本是天地异兽，只与剧毒奇蛊之物为伍，老四不知道怎么弄到了手，送给了你，你连驯化都不必驯化，它就直接认了你是主人，别人想要碰一碰都不行……这世上有这么好的事？”
赢兰微微瞪大了眼睛。
不是端王这日这么一提，她还从来没有想过这么一茬。
不侵天生喜毒好蛊，这她是知道的。但是她却从来没有深想过，有狐为什么这么喜欢她？
赢兰的喉咙有些发痒，想到了那个最为不妙的可能。
“皇叔，您的意思是说，我身上的婆蘋鸟毒其实并没有解，依然留在我的体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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