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下西楼 上
这一日赢兰百无聊赖，便寻了顾乔入宫陪她解闷。
顾乔甫一入赢兰的寝殿，便不由睁大了眼睛。
“我的月神啊，阿兰你是从哪地方得来了这么多的倾国珠？”
赢兰看着铺满了一地的百灵珠，惊讶地看着顾乔。
“倾国珠？不是应该是百灵珠么？”
顾乔倒更为讶异了，问道：“阿兰，你不晓得这珠子的来历？”
赢兰从端王那里得来了一颗珠子，结果被秦王扔了，没两天秦王就送来了这么一大堆珠子，她还在纳闷端王口里的所谓“国宝”居然这么寻常，见顾乔微有异样的神色，便摇了摇头。
顾乔的目光看向那满目璀璨，轻声道：“阿兰你有所不知，百灵珠是百灵族的镇族之宝，生自于丹国的圣湖卡斯雅丽湖底。百灵一族，不论男女，在成年前，皆会自己下湖取之，将那珠子配在胸前，片刻不离。自此人在珠在，人亡珠失。”那盈盈珠光之中，仿佛流转了一层薄薄血气，血腥无声无息血腥，几乎要透过这满室锦绣扑到她的瞳孔里，隐约的刺痛，“那百灵珠因常年接触人体，血脂滋生，便形成了淡淡红色的血沁……因是丹国国宝，又被称为‘倾国珠’。”
“秦王殿下真是大手笔。”
赢兰没听出顾乔的言外之意，只点了点头，神情还有些稚气的惊讶，说道：“是啊，小皇叔答应说赔我珠子，我没想到他居然赔了我这么多。”
倾国的不是宝珠，而是天子之命，一言九鼎，号令四海。
顾乔喟叹了一声，说道：“没料到秦王殿下居然如此得圣眷……昨日才献上来的珍宝，陛下还没有发话，秦王殿下直接让所有百灵珠都送到了长华宫来，竟然是都给了你。”她看了脸色平静的赢兰一眼，“陛下居然也毫无怒意，可见对秦王殿下爱护深重。毕竟，秦王可是陛下唯一的嫡子……”
赢兰听出有些不对劲来，神情冷淡了几分，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话题，说道：“阿雾，各国献上来的珍宝清单你看过了吗？”
顾乔身为临风县主，其实并无资格审阅这份清单，但她也并不在赢兰面前掩饰，微微一笑，道：“陛下去年十分喜爱巫咸送来的金吾鸟，甚至连那对金吾死了，也做成了囮鸟，示法戒迟，师授以枣。很多人当然会往这方面动心思，这一年，各国都送来了许多奇珍异鸟。”
赢兰颇感兴趣地问：“有哪些？”
顾乔道：“青眉送了一对护花鸟，据说这鸟生于鹅城山，至春山中有奇花岁发，这鸟应时则啼，至花开荼蘼方止。若是有人想要去折鹅城山花，这鸟就会不依不饶地跟着这人，不断叫着：‘莫损花，莫损花。’比之什么鹦鹉鸲鹆，要有意思得多了。还有巫咸新送来的鹤顶鸟，越国送来的花果鸟……”
赢兰听得认真，顾乔侃侃而谈：“不过最稀奇的，当属策梦送来的三青鸟了。阿兰，你还别说，‘一家宫’还真不是白叫的，那少宫主不知有什么三头六臂，当年竟然哄得宁王殿下不顾众议，为她贺及笄礼，现在又寻到了传说之中的大鵹、少鵹、青鸟，讨好陛下……”
赢兰沉吟不语。
“天上人家策凡梦，九重天尊一家宫。”
这句妇孺皆知的俗语，说的正是策梦的执牛耳者，天上人家。
策梦临于天下第一大江的寒江，素有天府之地的美誉。此地扼守六国边域，纵横千里，易守难攻，自然是历来兵家必争，龙战泫潢之地。各国奇兵迭出，连横结盟，数百年战乱之后的结果却是数败俱伤，仍无法达成协议，这样的结果就造成了彼此势力接连渗入，却又不足以完全控制，无一能将此处纳入本国版图。
六十年余前，儊月宫廷再度喋血。时年身为皇四子的燕王弑杀了自己身为太子的兄长，逼父退位，强夺了父皇爱妃，并且于登基一个月内杀光了除了自己一母同胞的妹妹之外的所有兄弟姊妹——他的这个妹妹，儊月沉王，流亡至策梦，易姓为宫，创立了天上人家，成为第一个在名义上统治了策梦全域之人。似国非国，却更胜一国。
“天上人家九归元，独尊一家倾成宫。”
这句同样广为流传的俗语，说的则是天上人家所辖的从九归一的五大部分——九宫天，七天上，五上人，三人家，一家宫。以当年沉王为始祖诞下的子嗣，便是天下再无第二姓的“一家宫”。但自她之后，倾成宫之人却再也不曾执掌天上人家，只由“三人家”中的林氏、柏氏、李氏轮流主吏家主之位，人人皆言一家宫早已式微，风光不再。
顾乔神色之中多有鄙弃，说道：“哼，陛下的心思哪里是她能够揣测的？又不是没有比三青鸟更出奇的物事，就算她机关算尽，也不可能成为我国王妃……”
赢兰忍不住为叔的小师妹说了句话，说道：“阿雾，少宫主也是一片诚心，你怎么能这么说她？”
顾乔有些古怪地看着赢兰，问道：“殿下真的喜欢她？”
赢兰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只见顾乔的眼神微微闪烁，宝石般的异光流转，她心下微微一动，摇了摇头：“叔早年和我说过，他对少宫主并非男女之情，只是待她如妹妹一般。”
那还是他未娶妻的时候了。
那时书弦还没有成为东宫妃，宁王也依旧是储君，她也依旧是那个无忧无虑，只在叔叔膝下承欢撒娇的孩子。
顾乔的神色一松，赢兰忽然抓紧了她的手腕，十分凝重地看着她，说道：“阿雾，我……我很喜欢你，可我不喜欢你做我婶婶。”
顾乔脸色顿时飞红，又羞又怒道：“阿兰，你胡说什么！”
赢兰如释重负道：“是我胡说就好。”
顾乔正想将手腕从赢兰手里伸出来，快要完全抽空的那一刹，忽然又被赢兰紧紧握住了。顾乔蓦然抬起眼，正对上少女娇嫩如兰的容颜，赢兰的声音温柔而甜美，毫无阴鸷：“这话我可不想说第二遍了。”
顾乔心下一颤，近乎是本能地点头。
赢兰终于放开了手，粲然一笑。
顾乔从来没有比那一刻更清晰地明白，眼前的人，并不仅仅是她天真可爱的闺中好友，更是儊月的沉玉郡主，那位雷霆手段、无常心思的皇帝唯一的孙女。
顾乔只觉得喉头有些干。
赢兰浑然不觉，和顾乔又你一言我一语地聊天起来。过了晌午，却听得通报，原是端王送来了一双鬼工毬，供她赏玩。
赢兰幼时也曾得过几个鬼工毬，并不如何稀罕。但端王送来之物却着实令人大开眼界。寻常的鬼工毬皆以象牙制之，中直通一窍，内车至多不过五重，取以鬼斧神工之意。但这个鬼工毬却形状巨大，不知取自何怪兽的天然巨骨，骨外镂空雕花，皆为球状，洁白无缝，骨内竟难以数清有多少层，层内有层，交错重叠，只能看出每球周身钻有成千上百孔，依稀透出最里一只球，颜色丹碧粲然，宛若寒玉浸兰汤。
赢兰便取了一只金簪，自孔中依次拨之，只见内中数球圆转活动，有条不紊。
顾乔啧啧称奇，不禁笑道：“阿兰，我本以为只有宁王殿下待你最为与众不同，没料到秦王和端王殿下也对你如此优厚……看来你在这宫里，真是万众宠爱于一身。”
赢兰的呼吸一窒。
顾乔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就令她忍不住想起了很多不该想的东西。
赢兰轻咳了一声，说道：“阿雾，你说到不是没有比三青鸟更出奇的物事，那是什么？”
顾乔见赢兰毫无喜色，心下也有几番思量，便笑道：“这次大胜，因为陛下点名要倾国珠，丹国不仅忙不迭地送来了百灵珠，甚至连百灵族的护法白虎和天香女都送来了。”
赢兰奇道：“天香女？”
***
当夜的晚宴上，赢兰终于见识了那位所谓的“天香女。”
宴上觥筹交错，来往衣香鬓影，又一阵丝竹歌舞来去，殿外忽闻一阵奇异的幽香。
十九名少女合力捧着一枚硕大的金盘，姗姗踏入殿门，金盆上覆盖着锦绣花开的红绸，一丝一线勾勒出春深似海的万紫千红，鲜妍明媚不可方物。那些少女无一不是桃夭柳媚的好年华，高眉深目，明显非儊月国人，身披霞霞纱，露臂赤足，雪白的手腕和脚腕上都套着形状不一的璎珞金环，仿佛一团烧得正浓的彩霞，并金星一起自遥远的天边落到了人间。
那香气由远及近，缓缓飘来，初闻只觉极淡，却又似乎一霎间浓了起来。
赢兰第一次闻到这样好闻的香气，非兰非麝，更不是寻常脂粉气，不知该怎样形容的舒畅，清得像是一泉碧池，又艳得仿佛一树桃李。
那些少女们踏入殿中，徐徐伏倒跪拜，她们所捧之物，亦缓缓显露人前。
锦缎之下，金盘之上，竟呈着一名弱不胜衣的少女。
那少女款款自金盘踏下，向皇帝娉婷行礼，仿佛娇嫩的一株菡萏，怯生生地探出碧潭之间。赢兰那个角度，看不大清那天香女的容貌，只觉得她的声音很好听，却像是一株方才被剪落枝头的花苞，连上面的露水都仿佛还带着一丝轻颤。
皇帝虚扬了扬手，算是让众女平身。
王狂忽然笑道：“陛下，臣读《百花录》，‘名花美女，气味相同，有国色者，必有天香。’又闻‘天香结自胞胎，非自薰染。’却从不曾真切见过，只闻合燕妃子玉体生香，浑然天成，谓之国色天香。原来所谓体自生香，当真是玉肤柔肌，吹气胜兰——果真是有国色而有天香，美人之中，怕是千里也挑不出一个。”
皇帝道：“算他有心了，能找出这么一个。”
纵览天下，体有异香者，最有名莫过于安凉末主的合燕妃子欧阳颖，史记载其“容态妍丽，口中常作菡萏花香。”有老僧云:“此人前身为尼，诵法华经二十年。”当时池台真宗久慕其天香之名，甚至不惜大军压境，强要合燕妃子。时值安凉末世，君臣皆是懦弱无能，在真宗威吓之下不得已屈服，献出了合燕妃子。但合燕妃子却颇有刚烈之性，不愿二事真宗，又痛心安凉万里江山，却无一男儿，愤然堕楼而死。
这样的香艳逸史，又以这样的惨烈收尾，反倒更为世间人所倾慕。
但皇帝显然不在其内。
赢兰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在那少女显露于人前的那一刹，她分明看见皇帝在一瞬间绷紧了嘴角，大司马王狂眼底暴涨的寒意。
王狂说的那一席话，既突兀又古怪，似乎字字都有玄机。
皇帝像慢慢放松了下来，他笑意隐约，却又不似是笑，只淡淡道：“你们谁喜欢这玩意，就拿去吧。”
这玩意——眼前如花少女，锦瑟年华，于他而言，只是个再卑贱不过的玩物。
那少女一语不发，身子瑟瑟发抖，仿佛一叶飘零的小舟。
赢兰忽然就食不知味了。
一曲余韵未平，一曲丝竹又起，一波波婆娑歌舞的身影虽然助兴，但看多了也不过是一团锦簇花样。赢兰借着更衣的借口起了身，提前离开大殿。
这一晚王皇贵妃称病未出，赢兰也不想直接回长华宫。她透了会儿气，多绕了几个回廊，正准备回宴上，鼻尖忽然窜来一阵有几分熟悉的幽幽香气，甜美而清冽，简直叫人浑身上下所有的毛孔都酥了。
赢兰心里一动，朝来人一列看去。
“这是在做什么？”
领头的是荣宁宫的楚女官，见她在此，一列人纷纷行礼：“沉玉郡主。”
楚女官低声告罪，道：“不知郡主在此，多有冲撞，还请郡主恕罪。”
赢兰道：“楚女官无需多礼，你们这是怎么回事？”
楚女官道：“郡主，妾有令在身，还请郡主见谅。”
赢兰关心的哪里是她，而是她身后那个弱不胜衣的少女。她养在深宫之中，所见的宫人们无一不是韶龄美貌的少女，可那少女的身姿分外清越，楚楚动人，竟是让人一眼就认了出来，即便只是一个伏地跪拜的身影，也教人心里微微发痒。
皇帝虽然对所谓的天香女没兴趣，不过不代表其他人就没有。照这幅样子，皇帝是将她赏给了端王。
赢兰这么想着，又回想起宴上惊鸿一瞥，她竟是没看清那女子的容貌，不由得越发好奇了起来，指了过去，说道：“你长得什么样子，抬起来给我看看。”
楚女官的神情微微一滞。
那少女并不敢抬头，赢兰身畔的芝女官的神色微冷，楚女官立刻低声训诫：“郡主之令，你也敢违抗？还不快点……”
少女缓缓抬起脸来，芝女官瞳孔顿时一缩。
比起芝女官的含蓄沉稳，赢兰直接震惊得瞪圆了眼睛，并不掩饰自己的表情：“你长得……”
芝女官连忙咳嗽了一声。
……你长得好像我。
赢兰咽了咽口水，才把这话给吞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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