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下西楼 中
赢兰之前在殿上没瞅清楚这少女的容貌，乍一看见，着实惊了一惊。
芝女官心下觉得有什么不对，在一旁低声提醒：“郡主，该走了。”
赢兰随意应了一声，然而目光还无法从那少女身上移开。
那少女也回望着她，面上含着几分惶恐、几分迷惑，不过一瞬，那惶恐和迷惑忽然变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惊痛，赢兰不由往自己身上多瞄了一眼。
芝女官皱了皱眉，楚女官不悦道：“你……”
那少女迅速低下头去，身子轻轻发颤。
赢兰忍不住问：“现在是要送她去皇叔那里吗？”
芝女官微微颦眉，唤道：“郡主。”她神情虽然淡定，但也知晓为何赢兰如此失态。
方才不过一抬眼，芝女官也惊觉这夷女竟与沉玉郡主有七八分相似。
这夷女大约长沉玉郡主两三岁。沉玉郡主如芝似兰，端丽清美，本为不可多得的艳姝，这夷女却也不多让，姿态柔冶，妩媚天生。
只听赢兰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没有抬头，只是轻轻地笑了一声。
那笑音婉转如铃，却隐约含了一丝尖锐，苦痛得教人心底发寒。赢兰有些发愣，楚女官急忙笑道：“夷女无教，公主见笑了。”复又道，“这东西不识规矩，可到底是陛下赏赐……”
赢兰说道：“别这样，她离家去国，已经很可怜了。”
少女微微抬头，定定地看着她，也不再颤抖，面上甚至含了一丝笑意，十分温婉的模样。赢兰没由来地觉得有点高兴，说：“我叫赢兰，你叫什么？”
芝女官不赞同地看了赢兰一眼，那少女微笑道：“我叫丝丽雅。”
赢兰“哦”了一声，又不再说话了。
楚女官心下有些犯疑，不知这个一向行事无常的小公主又在打什么算盘。
赢兰看向丝丽雅，她面上笑意柔婉，姿态极为楚楚可怜。一张和自己有七分像的脸庞上露出这种表情，实在是教人不忍。赢兰轻轻咳了一声，正想说什么，一阵沉稳熟悉的脚步声渐渐传来，赢兰双眼一亮，回头一笑：“叔！”
正走来的不期然是宁王。
丝丽雅震惊道：“阿……”
宁王漫然看去，丝丽雅浑身一震，立刻低下头去，瑟瑟发抖。
赢兰皱了眉，说道：“叔，您不要吓她啦。”
宁王轻笑一声，说道：“我可没那么闲。”
丝丽雅抬头又看了宁王一眼，触及那对夜眸，肩膀又是一缩。
区区一个夷女的异样，自然不会被宁王放在眼里，他关心的只是赢兰。瞧她堵在这里，就知道小丫头又在没事找事了。宁王问道：“怎么了？”
“今天啊，是因为……”赢兰正要解释，恍然又想起，这些宫中事务定然瞒不过宁王耳目，他这句话问的，应该只是自己为什么和丝丽雅堵在这处。
“叔，您不觉得，她和我长得很像吗？”小姑娘凑上自己的脸，眨巴眨巴眼睛。
“不觉得。”宁王轻描淡写道。
“怎么会呢？”赢兰又细细瞅丝丽雅，那眉眼真的和自己足足有六七分相似，就是对方比她大概更长了几岁。
乔媸在一旁笑道：“公主样貌过人，这夷女哪里配和您相提并论。”
芝女官和楚女官也应道：“正是如此。”
赢兰皱着眉，说道：“但是，真的很像啊。”
乔媸道：“眉目间确实有些相似，但公主国色天香，通身都是皇家气派，此女美貌难及您万一。”
赢兰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小咳了一声，有点含羞又有点高兴，说道：“哪里有这么夸张。”
宁王轻笑道：“这可不容易，你还羞起来了？”
赢兰又咳了一声，说：“叔，我想留着她。”
宁王没说话，他这般不置可否，赢兰心底的勇气又多了几分，至少叔没有反对。她问道：“叔，您替我向皇叔说一下好不好？”
宁王微微挑了挑眉，说道：“怎么不自己说？”
“我……”赢兰肩膀一缩，立刻就怂了。
“既然怕，就别要自己不该要的东西。”宁王没什么表情，目光只在丝丽雅的面容上微微一顿，旋即离开，赢兰看不出他的喜怒，“想要就自己去拿。”
赢兰当然也知道这个道理。可是一想起端王，她就会忍不住想起那些时日发生的事，发毛还来不及，哪里还敢往端王跟前凑。
“叔……”小姑娘心下纠结了几番，忍不住使出了撒娇大法，“叔，叔，叔，您是最好的，最好最好的，您帮我一下嘛，好不好？好不好？就和皇叔说一下，好简单的……”
宁王道：“既然好简单，为什么自己不去做？难不成还有什么隐情不成？”
赢兰道：“才没有呢！”
她虽然极力隐瞒，但哪里逃得过宁王的眼睛。宁王目光微凝，问道：“老三对你做了什么？”
赢兰面上立即发红，只觉得耳朵都快要烧起来了，说道：“没，没有啊……”
宁王眯了眯眼睛，他背后的乔媸察觉他气息的变化，顿时不寒而栗。
赢兰倒还一无所觉，只委委屈屈道：“我就是想让叔帮我向皇叔要个人而已嘛……”
她对宁王撒娇，素来百战百胜。小时候趁着年少不懂事，甚至连当年的东宫御印都拿到手上玩过。彼时宁王身居储位，又兼摄政，御印何其举足轻重，居然就让她这样的娇儿如玩具一般在手上摆弄。
赢兰长成之后，无数次为此事后怕，也更能理解当日秦王的愤怒。但后怕之余，她又忍不住觉得甜丝丝的。
叔待她就是这样好，好得仿佛连天下都可以奉到她手上玩。
但今日似乎不同，宁王挑起眉，说道：“我听小水说了。”
秦王那个混账东西，居然敢向叔告密！
赢兰心底里将秦王圈圈叉叉了一百遍啊一百遍，恨得发痒，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道：“叔，叔，其实不是你想的那样……”
宁王问道：“哦？”
赢兰硬着头皮，说道：“是我那日吃多了酒，又和宫人走散了，结果遇上了皇叔，他好心送我回长华宫……”
宁王道：“不错。”
赢兰傻傻地应道：“是，是啊，皇叔其实人真的很不错……”这句话莫名其妙，可也如此自然地脱口而出，再也没有一丝不畅，“皇叔还和我说过他小时候和叔的故事呢，他说你们一起养过小燕子，一起在苦枝下埋过宝物，一起在太液湖落水过……”
宁王冷冷道：“不错，学会向我说谎了，还学会顾左右而言其他了。”
赢兰的脸色迅速变白，仓皇道：“我……我……”小姑娘性子一时上来，不管不顾，“叔不愿意帮我和皇叔说一声就算了，干什么要这样，我又不是犯人！”
若是旁人敢对宁王这样不知好歹地说话，乔媸几乎不敢想象此人的下场。
但对方偏偏是沉玉郡主……
宁王凝睇赢兰良久，久到她心里发慌。
她并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子，也知道宁王是在关怀她，自己不过在愚蠢地恃宠而骄。
可是她要如何向宁王吐露实情？
宁王外貌俊美如日神东君，威仪亦如日中天，会将拂逆他的万物焚成灰烬。
就如同那一日射柳之后，再也不知所踪的诸元。
那是赢兰头一回看见宁王的震怒——为了她的母亲。
或许那并不是头一回了。只是之前的她一无所知，比如多年前针对萧王妃的那场刺杀。在传闻之中，萧诃正是令她生母消失的罪魁祸首。
赢兰甚至不敢去想那个最可怕的可能。
如果她告诉了宁王那些发生的事情，端王会如何？
她并不知道。只晓得宁王绝对不会像她这样尴尬羞涩，抛之脑后，更不会一笑而过。
不知道为什么，她并不希望宁王伤害端王。
宁王终于缓声道：“你也大了，我是管不住你了。”
这话说得平淡，可也有无尽萧索。
赢兰顿时眼角通红，上前两步搂住宁王，哀哀道：“叔，对不起，是我错了，对不起……可是我不想要您担心……”
宁王轻轻地推开她，并没有看她，只道：“你来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道：“你们堵在这里这么久，还让不让人走路了？”
赢兰猛然回过头去，眼底还盈着泪。
“皇叔……”
端王本来笑得风流倜傥，忽见赢兰眼中含泪，笑容顿时塌了一半，大踏步走上前，说道：“你怎么把她弄哭了！”
宁王还不及说话，赢兰已经抢着道：“才不是叔弄哭的我！是我自己砂子迷了眼睛。”
端王不以为然，对宁王说道：“你那张唬人的脸吓吓旁人也就算了，小孩子家家的，你和她计较什么？”
宁王忽然微笑，说道：“你也知道小宝还是个孩子。”
端王心下微凛，眼神犀利起来，亦笑道：“原来你是要与我计较了。”
宁王的目光在不远处的夷女身上一扫，说道：“我只希望，皇弟清楚自己在作甚么。”
端王一时竟无语，良久才道：“这不需要你来提醒我。”
宁王道：“那便好。”
赢兰瞅瞅这个，又瞅瞅那个，最终可怜兮兮地扯着宁王的衣袖，说道：“叔，您不要生气了，好不好？都是我的错……”
宁王还没有回答，端王皱着眉道：“是是是，什么都是你的错，什么都是他的好。他要是挖个坑让你跳，也是他为了你好，是不是？”
赢兰还牵着宁王不放，对着端王柳眉倒竖，说道：“反正都是皇叔的错！”
端王被她一噎，半晌之后才露了个苦笑，说道：“是，反正都是我的错。”
宁王唇角微勾，对赢兰道：“既然想找他要人，怎么现在不开口？”
赢兰见宁王似乎心情好了些，精神大振，问道：“皇叔，我想找你要个人，可不可以？”
端王道：“要什么人？”
赢兰指了指犹自跪在地上的夷女，说道：“我想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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