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困生死 下
端王道:“你过来。”
赢兰依言来到他身边,与他并排席地而坐。
“你在长华宫养过燕子?”
端王突然发问,赢兰怔了一怔,道:“皇叔怎么知道?”
她一直将小燕子的事情放在心里,这么多年下来,宫里也没有半点传闻,端王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还有,端王为什么会问起这个?
端王答非所问道:“我也养过。你养了多久?”
赢兰转了转眼珠子,也避而不答,问道:“皇叔是在荣宁宫养的吗?”
端王摇了摇头,动作很轻,像是不堪负荷,说道:“在长华宫。”
赢兰瞪圆了眼睛,说道:“皇叔骗人!”
端王也不反驳,笑了一笑,说道:“你就当我是骗你吧。你要是出得去,回头回宫,记得在长华宫前的第四棵苦枝下面挖一挖,你能挖出个宝来。”
赢兰狐疑道:“什么宝?”
端王抓住她的手腕,握得很紧。
“除了皇兄之外,你不要给任何人看——尤其是我那位好皇弟。”
赢兰眼瞳一缩,说道:“什么意思?”
端王道:“我这条命交待在这里,但是,倘若母妃还在……倘若她还在,”他握得越发紧了,赢兰几乎能听到自己手腕发出咯吱作响的□□声,他的声音越发轻不可闻,唯独一双眼睛仿佛燃了火,亮得惊人,“你把那个拿给皇兄看,我母妃或许还有一条生路。千万别被人中途截了,我也不怕告诉你,我那位好皇弟的话,你最好连一个句读都别信。”
赢兰觉得自己喉头干痒得可怕。
她再傻也知道端王这些话里的言下之意。
他竟是将穆婕妤未来的生路托付给了她。
端王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小东西,你就当我临死前和你说句实话吧,就算是皇兄,你也绝不能尽信……”
赢兰这辈子第二见不得别人说她不好,第一见不得别人说宁王不好。方才王皇贵妃和秦王也就罢了,端王这话算是戳到了马蜂窝,她勃然大怒,猛然抽出手腕,愤道:“你凭什么这么说叔!”
端王第一次见她露出如此激愤的神情,古怪地弯折了唇线,说道:“我难得发一次好心……算了。”他眼里方才的火苗似乎遇了水,再不甘心也无济于事,只有熄灭一途,余下幽冷的残烬,“……不过,你先前说的也没错。母妃在这宫里熬了二十年,殚精竭虑,步步惊心,什么都不肯退让,不为了那些白眼狼一样的族人,只是为了我。她会多伤心,多伤心……”
赢兰牵住了端王的衣袖。
她并不想这样懦弱,可是她真的害怕,非常害怕,也非常懊悔。
“皇叔,对不起,对不起……”
“小东西,你有什么好说对不起的。”端王或许是因为先前痛得昏头了,居然有几分虚弱的恳切,“或许,是我牵连你受苦了也不一定……”
赢兰惊怔地看他,说道:“怎么可能,明明是我一直拖累您,还不知好歹……”
端王平静一笑,说道:“若不是和我一起跌落下来,来找寻你的人,可能早就来了。”不等赢兰反应,他又道,“现在倒好,我现在和废人无异,你这么个娇滴滴的小东西,单凭自己要怎么活?”
赢兰强忍住泪水。
端王忽然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脑袋。
若是放在平日,端王绝不会这么对她,赢兰也绝不会容忍除了宁王之外的任何人这样对她。
可这样凄冷的夜,连薪火之光都那样微弱而凉薄,这一刹手掌的温暖——虽然淡得仿佛连随便一阵风都能吹散——可这到底是真真切切的温暖。
而端王此刻的神情又是她从未见过的。或许是因为毒性已深,他的眼瞳已经微微涣散,反倒显出一种鬼祟的柔软来。那种柔软就像一只手,探入她的胸膛,捏住正在跳动的血肉,一点一点撕裂。
端王头疼欲裂,说道:“小东西,你可得活着出去。”
赢兰终于痛哭出声,沙哑道:“皇叔,皇叔……”
忽而灵光一现,赢兰身子一震,急急问道:“皇叔,你说那个阿蘅,为什么明明没有被鸟咬到,却还是中了毒?”
端王苦笑,隐约如一道幽远叹息,冷淡得近乎于寡薄。
“那是因为被鸟咬伤的人是我母妃。”
赢兰在他耳边惊讶地说着什么,可是他已经什么都听不清了。
端王轻声道:“那时药石罔医,母妃命悬一线,是阿蘅以口吮毒,将毒性吸出,才保住我母妃一条性命……可阿蘅最后却毒发身亡……”他的话语已经低不可闻,仿似一个脆弱的梦境,巨大的痛楚如惊涛骇浪,将所有清明拍碎成千堆雪。
赢兰看着已经昏迷过去的端王,安静了许久,仿佛要这么安静地坐到地老天荒。
然后她抹了抹眼泪。
***
……热……
好热……教人发疯一样的热……那些被她吃掉的梅花鱼,是不是就是这样的滋味?先被人从水里捞出来,然后剖开肚子,用刀子插着,置放于火上,缓慢地烤着,一时还死不透,反反复复地被火焰吞噬……
她是不是在做梦?梦里头挣扎不得,连一根手指也抬不起来。她想要呼唤谁的名字,却呼唤不得。
因为他并不在这里。
浑浑噩噩的梦里,似乎有人握住了她的手。她那么烫,那只手却是凉的,仿佛温腻的羊脂白玉,宽厚而温柔,那样握紧着她。
她的第一个想法是叔,但是叔的手是她再熟悉不过的。那并不是叔。
谁还会这样温柔地待她?
那么,一定是他。
一定是了。
他在这里。
毫无来由地从那可怕的燥热里逃脱出来,她反握住他的手,察觉到他的惊颤,旋即一松,却又立刻牢牢地抓紧了。
既然是梦,那么,现实里不敢做的事情,即便做了,也没有关系,是不是?
她抓紧了他的手,恨不得一生一世也不要放开。眼睑沉重如有千钧压迫,干渴的喉咙仿似能够喷出火来,她轻轻地唤他的名字:“阿良……”
他的手一颤,似乎又要远离。她怎么会让他离开?她抓得更紧了,几乎是哭泣一般地说:
“阿良,你随我回夜澜好不好?”
他默然不答。
她其实是知道的,他是意在冲天的大鹏,不能囚禁在方寸囹圄,她不能剪去他的翅膀,将他留在她的金玉笼子里。她不能只为一点儿女情长,就让他前途尽毁。端王说男人的格局,她知道他的意思,却反而更加苦涩。
因为她知道自己不能这样自私。
如果她不是郡主,可以毫无顾虑地和他在一起,待在穆南,待在承乾,哪里都好,只要是和他。
可是倘若她不是郡主,她就不能护着他,甚至无法有相见的机会。
世事就是这样,有失必有得,不可能尽善尽美。
无那短封即疏索,不在长情守期契。是她太过贪心了。眼眶干涩得发疼,她觉得自己疼痛得几乎像是在被人剥皮掏骨,却还是死死地不肯放手。
传闻织女对牵牛,相望重河隔浅流……谁分迢迢经两岁,谁能脉脉待三秋?他们分别了那么久,那么多年,可是她从来没有忘记过他。有好多事,她清醒的时候不敢说,觉得是奢望,一定会受到惩戒。她现在已经这么痛了,那么,说出来也没有关系。
“阿良,你还记不记得,那个时候在叔的府上,我们一起堆雪人……”
他没有说话,她勉力笑了一笑。如果他忘了,她也并不介意。
“我遇见你的那一年……啊,雪下得真大,我从来没见过夜澜下过那样大的雪,幻幻纷纷,感觉天上就像有一个窟窿,雪花就从那里落下来,永无止境……我最喜欢下雪了,因为雪停之后,然后就可以去玩雪了。我喜欢打雪仗,还喜欢堆雪人,叔会看着我玩,可是他不能陪着我……”
赢兰的声音沙哑,却温柔得像是漫天的银白烟火,无声地落在梅花上,柔软得教人心生爱怜。
“……只有你,只有你陪着我一道,一直在我身边……黑棋是眼睛,胡萝卜是鼻子,红通通的梅花瓣是嘴巴,我们堆了好多好多个雪人,堆了我,堆了你,堆了叔,还堆了喜欢使坏的皇叔……”
握着她的手掌似乎动了动,她心下泛起无限欢喜,说道:“阿良……那个时候,我最喜欢问叔:‘这个像不像我,像不像?’我觉得世上最大的幸福,就是我堆的那些雪人了。因为是叔看着我和你一起堆的……那个时候,那个时候……”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那时我那么小,一点也不懂事,也不能体贴你。我不知道你娘的身世,也不知道姒成和就是你的曾祖。我还在你面前提王大将军的事,原来就是他杀了你娘的外祖父……”一颗豆大的泪珠从紧闭的眼睑滚落,一转眼就跌碎在地面,“你那时候一定很难过吧……我是不是很蠢呢?”
“一转眼就过了这么多年,其实我有好多好多话都想和你说,可是,在承乾的时候,我却都说不出口……”
赢兰的眼泪越涌越多,低低道:“阿良,我想和你在一起,永远也不要分开……”
朦胧里,她仿佛真的听到了他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幽幽萦绕在她的耳畔:“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你果然是个傻丫头……”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赢兰心满意足地笑了。
果然是做梦,而且,真是一个好梦。就这样睡去吧,再也不要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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