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困生死 中
又过了三日。
赢兰一早醒来,见端王爽朗清举,神采奕奕,并不见一丝中毒之兆。她望见他手腕伤口,心下酸楚不已。
端王看着她,反倒皱了皱眉,说道:“你这丫头一夜没睡?这眼睛都肿成金鱼了。”
赢兰讪讪不语。
端王道:“你既然知道婆蘋鸟毒,自然也该晓得病理。这可不是鸩毒牵机之流,能教你痛痛快快地死。从中毒到身亡,不多不少十二日。你现在就摆出一副我下一刻就要没了的死人脸是怎么回事?”
赢兰赶紧强撑出一个笑容,说道:“皇叔,侄,侄儿不是有心要一夜没睡的。就,就是有点睡不着。”
端王没有戳破她显而易见的谎言,轻声道:“想宫里了,是不是?”
他这话不说也就算了,赢兰一听,顿时泪如雨下。
端王道:“你又哭什么?”
赢兰呜咽道:“皇叔,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用?我什么都做不到。我胆子这么小,甚至连一只死老鼠都害怕……”
端王漫然挑了一边的眉毛,说道:“我早就知道你很没用,不差这一时。”
赢兰擦了擦脸,端王嫌弃道:“丑成这个样子,还不去洗一洗?”
赢兰依言去水边洗脸。其实这几日她蓬头垢面,无暇净身,连自己都很嫌弃自己。但是现在他们命悬一线,哪里有闲工夫去顾及外表?
这里有空气阳光,有清澈水流,暂且也不缺吃食,一时半会死不了人。
可问题不在于以后,甚至不在于是否会有人来搜救,而在于端王已经毒发,一时一刻也耽搁不得。
赢兰好容易洗了把脸,回首望去,端王席地而坐,瞑目不语,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在看什么?”
端王忽然发声,赢兰一吓,本能道:“没看什么。”
端王没说话,只挑了挑眉。
赢兰老实答:“侄儿……侄儿在看皇叔。”
端王笑了下,眉眼之间都是一派倜傥风流,说道:“好看吗?”
赢兰道:“好看。”不过小姑娘一向很诚恳,老实巴交道,“不过没有没有小皇叔好看。”
端王默默捏了捏额角,说道:“你个小东西懂什么!男人就要有男人样!老四那种兔儿爷的脸也敢说比我好?”
赢兰不知道“兔儿爷”是什么意思,不过能猜出不是什么好话,便道:“那你也没有叔好看。”
宁王容貌俊美,深远玄鉴,但比之端王剑目星眸,高大英伟,确实缺一些男子气概。但是叔在她心目中无人可敌,就是天皇老子也比不上他一根指头,更别说端王了。
端王哼了一声,说道:“男人最重要的不是脸,而是格局,你懂不懂?”
赢兰素来以美取人,因此特别实在地摇头,说道:“不想懂。”
端王抽了抽嘴角,说道:“你这傻丫头,真要当心哪天被什么男人骗得哭都哭不出来。”
赢兰不以为然。
她这辈子最重要的男人就三个。燕王宁王诸良。燕王薨了,不存在什么骗不骗;宁王不可能骗她,就算是也肯定是为她好;至于诸良,她相信自己的眼光,也信任他的品格。
大约她的表情太过明显,端王嗤笑道:“小东西。”
赢兰突然很后悔。
端王身中剧毒,她无能为力已是不该,说他没有宁王秦王好看更是失策。
此刻皇叔对她谆谆教诲,她居然不洗耳恭听,实在是罪过。
赢兰硬着头皮道:“皇叔,您能不能和侄儿说一说,呃,男人的格局?”
端王轻瞥她,说道:“我现在和你说,你哪里记得住?你这种肤浅的小东西,只知好色而慕少艾,要等到摔跤了吃亏了才晓得长记性。”
赢兰正想反驳,仔细一想,当年她会对诸良一见倾心,好像确实是因为他长得好看……
但她对诸良情种深种,是待到他们相知相伴,彼此扶持之后了。她也没有端王所说的那么肤浅。
这样一想,赢兰立刻底气十足,说道:“皇叔此言差矣。知好色而慕少艾乃是人之常情,岂独小侄一人?天下人不分男女贵贱,皆爱好颜色,陛下坐拥六宫粉黛,成和长公主府邸面首五百,就是皇叔,难道不是美姬环绕,尽享温柔?”
端王淡淡道:“我没有。”
赢兰微微一怔。
她这才想起,端王并无正妃,身边也没什么有名的宠姬。在几个皇子里,宁王优雅深沉,秦王暴戾乖张,皆袭承了皇帝几分。
唯独端王样貌最肖似皇帝,但是性格却似乎完全不同。
她从小见了秦王就乖得和老鼠见了猫一样,却敢和端王抬杠,动不动就用脚踢他,是因为知道,皇叔并不会真的拿她怎么样。
哪怕那一次在御花园,他强迫她拿弹弓射鸟,也是因为忧心她抗旨不尊,皇帝震怒。
还有她从小一直很讨厌喝药。偏偏王皇贵妃总是逼着她补身子,她有时候装作喝了,偷偷去把药倒掉,可是哪里瞒得过王皇贵妃。那一次被逮个正着,王皇贵妃正待发作,结果端王那时正好来请安,就笑嘻嘻地说:“既然小东西不喝,那就给我补吧。”说罢一饮而尽。
王皇贵妃哭笑不得,也就这么让她逃了去。她欢喜地扯着他,说:“皇叔你真好!”
端王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说道:“药嘛,该喝还是得喝。可没有下次了。”
不过平常琐事。
赢兰垂下头,眨去眼中的湿润。
***
因为知道这一夜端王必然会再次毒发,赢兰一直没敢合眼。
端王倒是很快便睡着了。
四周光影晦暗,没有一丝风。
赢兰连大气也不敢喘,凝睇着端王沉睡的容颜。
她看了很久,自己险些都快睡了,忽见端王皱了皱眉头。
赢兰心下一惊,立刻紧张地扑到了端王身边,小声道:“皇叔……”
端王却不似三日前那样,痛得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像是被什么魇住了,背后有一个可怕的梦魔缠着,死死皱着眉,只依稀发出几声呢喃。
赢兰凑近了听,发觉他好像在喊两个字。
“阿蘅,阿蘅……”
赢兰不知道那个阿蘅是什么人,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她试探地拍了拍端王的肩膀,说道:“皇叔?”
端王依旧皱眉不语,额上冷汗直下。
赢兰咬了咬牙,用了点力气,喊道:“皇叔!”
端王忽然睁开了眼睛。
赢兰大喜,可还喜不过一刹,她那只放在端王肩膀上的手被他用力一扯,她身子一个趔趄,整个人扑倒在他的身上。
赢兰担心自己又像第一天那样压伤了他,赶紧撑起身子,却被端王一拉,直接摔到了地上。她还没回过神,精悍如猎豹的男子身躯竟已覆上了她的身子。
端王的面孔埋没在一片黑暗里,她看不清他的眼。
赢兰被他压在身下,僵硬得像是一只在雪地里冻住了的小兔子。
端王似乎很满意她的顺从,手指轻轻一勾她的下颌,轻声道:“阿蘅……”
这名字温柔婉转,却不知哪里来的森森鬼气。肌肤的每一寸接触都令赢兰无所适从,毛发森竖,唤道:“皇叔,皇叔,是我,是我啊。”
端王的眼神陡然犀利了起来。
“你怎么会躺在这里?”
赢兰扯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说道:“是……皇叔您压的……”
黑灯瞎火,孤男寡女,他们二人的姿势着实有些尴尬。
好在端王一恢复神智,立刻便从赢兰身上弹了下去——确实是一个“弹”字,仿似她就是一只扎手的刺猬,再轻微的碰触也会刺痛了他。
赢兰捋了捋长发,盖住自己快要冒火的脸颊。
没错,端王是她的皇叔,而且还是个身中剧毒就快要死了的皇叔,她不该有什么别的想法。但之前短短一霎,她真的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快从胸腔里跳出来了。
但赢兰很快就后悔于自己一时的动摇。
因为婆蘋鸟毒发作了。
端王痛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整个人都佝偻起来,竭力忍耐,才抑住唇齿间可耻的哀嚎。
赢兰惊痛地捉住他的手臂,却被端王用力甩开。
“滚远点!”
不知过了多久,那如死的痛苦才渐渐消解。万籁俱寂,只能听见他狂乱的喘息声,还有,少女微不可闻的呼吸。
端王缓缓坐起身子,只觉汗出如浆,全身湿冷无比。
待看向赢兰,她倒是乖巧得很,听了那一句“滚远点”,便真的老老实实地坐去了离他很远的地方,动也不敢动,一双尤带着稚气与惊骇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看见端王朝自己望来,赢兰细声细气道:“皇叔。”
端王莫名心烦意乱,说道:“你怎么还不睡?真想变成金鱼精?眼睛本来就够大了,还老这么张着,是要去和老黄牛比大小吗?”
赢兰道:“我睡不着。”
端王哑然。
他当然知道赢兰为什么睡不着,可是他又能说些什么?
赢兰把头埋在膝盖里,像是埋在母亲温暖的怀抱中。
“皇叔,阿蘅是谁?”
端王眼神微敛。
赢兰抬起头,说道:“您之前睡得不安稳,嘴里一直在念她的名字。”
端王沉默了很久,才道:“你有没有试过,当你一觉梦醒,像往常那样喊某人的名字,却无人答应,才想起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赢兰点了点头。
端王道:“阿蘅是我母妃的贴身婢女,在九年前死了。”
赢兰“哦”了一声,停了一会儿,问道:“她是不是因为被婆蘋鸟咬了,所以中了毒?”
端王并不惊异赢兰知道这一点。她既然能知道婆蘋鸟毒,必然会知道当年震惊后宫的那桩案子。他只简略道:“她没有被咬到。”
赢兰见端王脸色苍白如纸,再无一丝戏谑轻佻,与先前判若两人,不敢再深问,只道:“皇叔,您为什么要救我?”
救她?
为什么?
在坠落深渊的那一瞬间,他并非没有力气将她推开,却在望入那双稚子般惊惶的眸子时,反而拥她入怀,竭力保护。
端王自己也有几分惘然,说道:“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因为我并不讨厌你罢。”
他不想她死。
或许是因为有个小侄女还挺有趣。或许只是因为许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他第一次抱她,把她小小的身子举起来,她开心地望着他,眼底里落满一天星光。
他从来没见过那么纯美清亮的眼睛。孩子的,无邪的,里面没有一丝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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