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困生死 上
银汉无声,玉蟾清冷。
是夜,端王毒发。
看到平日里仿佛阳光般潇洒灵动的人,痛得在地上抽搐不已,赢兰急得眼泪都快掉了下来。这些天她一直拼命地寻找着出去的地方,嗓子都快喊哑了,却一无所获,现在端王不让她近身,她也只能傻愣愣地站在一旁。
难道她就只能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一天比一天更痛苦,然后死在眼前?
赢兰咬了咬下唇。这几天以来,她已不知做了多少次这样的动作,往日娇嫩如花瓣的唇,早就干裂,凝了涸枯的血,整个喉咙都似充盈了那样甜腥的气息。
那剧烈的喘气声骤然一停,赢兰连忙奔到端王身边:“皇叔,你……”
你没事吧?
这三个字被吞了回去。
怎么可能会没事?
赢兰的哭声哽咽在喉头,仿佛块垒。
端王缓慢地吩咐道:“你……去把火生起来罢。”
赢兰抹了抹眼泪,麻利地生起了火。
皇叔都没有哭,她这个毫发无伤的人,怎么能好意思哭?
一簇幽幽火焰,跳跃不定,将她与他拉扯出巨大而诡异的影子。
端王闭了闭眼睛,又睁开,似乎睡不着,说道:“对了,小东西,你不是看过很多书吗,和我说些有趣的故事吧……”
赢兰精神一振,知道自己总算能派一点用场,只略一思忖,便赶紧道:“《博物志》中载,前朝有一位崔姓书生,因清明节归故里,一日天色已晚,便歇马于古道旁。忽见一位二八绝代之姝,靓妆华服,穿越榛莽,似失路于松柏间。崔生闲步渐近,女子以袂掩面,而足趾跌蹶,屡欲仆地。崔生使小童逼而诘之曰:‘日暮何无俦侣,而怆惶于墟间耶?’女子默然不语。崔生又令一童,将所乘马逐之,更以仆马奉送。女子上马,一仆控之而前,行一二里,复到一树林,桃李甚芳,得见一大宅,广厦光鲜。”
“女子拜谢崔生,曰:‘郎君悯妾失路,脱骖仆以济之,今日色已暮,邀郎君至庄可矣?’崔生曰:‘小娘子何忽独步凄惶如此?’女子曰:‘因被酒兴酣至此。赖遇君子,恤以仆马。不然日暮,或值恶狼狐媚,何所不加。’遂邀崔生入宅。食毕酒至,女子从容叙言:‘妾为某王氏外生女,欲待君子巾栉,何如?’崔生天性放逸,自此住下,宴游欢洽,无不酣畅。女子好与崔生双陆,崔生输之以口脂合子,女子输则有玉环相酬。输赢往来,各有千秋。有一天,一家奴大惊曰:‘有贼至。’女子推崔生于后门出。崔生才出,广厦不见,美人不复,但自于一墟墓中。”
端王早就听多了各类传奇,本也不指望赢兰能别出心裁,听她开头,本以为不过是个类似莺莺张生之流的故事,不料这一句峰回路转。
赢兰轻声道:“……唯见芫花半落,松风晚清,黄萼紫英,草露沾衣而已。其赢玉指环犹在衣带。”
端王轻笑道:“原来这书生见到的不是小姐,而是艳鬼。幸好为劫墓者所惊,否则此人这辈子大约就交代了。这故事无甚特别,只‘芫花半落,松风晚清’这一句,惆怅凄艳,若无鬼反倒可惜。”
赢兰见端王懒洋洋的,兴致并不大高,想着那些普通才子佳人大约入不了他的耳,必须得另辟蹊径。她一时苦苦思索,但恨不得抓耳挠腮,好歹想出了另一个故事。
“……那个秀才守着亡妻棺木已有七日,滴米不进,此刻忽然见到饿鬼,连跑的力气都没有了。皇叔,您猜,接下来会是什么?”
端王本不欲答她,但看赢兰一脸期待,面颊都微微涨红,不由缓声道:“那饿鬼一口吞了那傻秀才?”
赢兰笑吟吟道:“才没有呢!我先头不是已经说过了吗?他们夫妻恩爱,琴瑟和鸣,他亡妻死时还许诺,决计不会让魑魅魍魉伤他一分一毫……那秀才惊怖之下,扑到棺材上大喊:‘妹妹救我!’只见棺木骤开,阴风大起。亡妻飞身而起,一掌拍飞饿鬼,呵斥道:‘何方鬼魅,敢惊我郎君!’”
端王终于泛了个笑,说道:“果然是个好故事,还是个河东狮打鬼的故事。”
赢兰见他苍白的脸色上总算因笑意泛起了一些血色,心下稍有安慰,也不顾自己一直说话,口干喉涩,清了清嗓子,又继续道:“还有一个好故事,却不是打鬼,而是迎鬼。”
“刚才的秀才故事是《方域传奇》里收录的民间传说,可这故事却据说是前朝发生的真事,有名有姓,说的是一个姓佟的将军,他善战果勇,镇守西北数十年,威名赫赫。一日,将军与妻子说:‘明日我有十数位故人来访,可丰备酒食。’其妻以为不过常客,盛饰厅事。次日,将军大兴酒席,向空连拜,或呼行第,或呼字,言笑揖让而登厅。原来,那些酒食就仿佛陈祭一般……”
端王若有所思道:“这个开门迎鬼,说的就是曩日边上阵没同侪英灵罢?”
赢兰“嗯”了一声,端王道:“确实也是个好故事,旧日同袍,久别一来,能有如此胸怀,也不枉将军英名。”他似乎低低嘟囔了一声,“这样一想,做鬼好像也不差。”
赢兰悚然一惊,回想刚刚连说的三个故事,恨不得拍烂自己——怎么左右都离不开鬼?
她可不是为了这个打算才说这些故事的。
赢兰连忙道:“皇叔,侄儿没有那个意思,我是想,我……”
端王摆了摆手,有气无力道:“小东西,我知道你不会有那个想法。”他略一停顿,似乎是惘然,“你父王死的时候,皇兄曾经和对我说过,希望你一生只要平安无忧便够了,不必强求什么。我那时候觉得他话里有话,还很不服气,现在想来,人世确实不过如此。”
——“天命靡常,若与我违,皇兄又待如何?”
——“天命定生,人力及死,皇弟想必也清楚,生得再好,也不如死得好。”
生得再好,也不如死得好。当日的自己破颜一笑,只道世事难料,轮到他们的时候,说不准会成什么样。
现在想来,又是何等命运弄人。
端王缓缓垂下眼睫,笑道:“我困了,你也歇了吧。”
赢兰猛然抓住他的手,大声道:“不许你说这种话!”
端王微微愕然。
赢兰这几天受惊良多,原本娇嫩如莺的话音都沙哑似鸦声,听去竟有几分骇然。她连最后一点叔侄之礼都抛开了,焦虑道:“皇叔,你,你不可以现在就说这种丧气话……天无绝人之路,你不能瞎想,千万不能瞎想。”她的喉咙渴得几乎要冒火,仿佛在下一刻就会咳出血来,“……皇叔,我再给你讲一个故事,好不好?就一个?”
端王哭笑不得,说道:“我是真的困了,现在都什么时辰了,你居然还不想睡?”
赢兰坚决地摇头,似乎生怕端王一睡就不醒,说道:“皇叔,你先听我说完,好不好?”
也许是因为夜色太过冰凉,也许是因为篝火太过温暖。
端王望入她水波潋滟的眼,竟拒绝不得。
赢兰清了清嗓子,说道:“《虞初新志》里载:有一贾人携妻客居某地,其妻既妊暴殒,以长路迢远,暂瘗隙地。附近有一饼肆,每闻鸡起,即见一妇人来买饼,轻步纤音,意态皇皇,无日不与星月侔者。店人问其故,妇人怆然曰:‘吾夫去身单,又无乳,每饥儿啼,夜辄中心如剜。母子恩深,故不避行露,急持啖儿耳。’”
“店人初闻之,信以为真,但白日投钱于笥,至暮必获一纸钱。次日盍取所持钱,悉面投水瓮,唯独此妇钱浮于水面,乃是鬼物。店人怪而踪迹其后,飘飘飏飏,迅若飞鸟,忽近小冢数十步,奄然无人。店人亟走鸣官,起柩视之,衣骨烬矣,独见儿生。小儿初见人时,犹手持饼啖,了无怖畏。及观者蝟集,语嘈嘈然,方惊啼出声。或左顾作投怀状,或右顾作攀衣势,犹认死母为生母,呱呱以觅所依……”
端王的眼睫轻轻一颤。
赢兰道:“官怜小儿无依,急觅乳母,驰召其父。贾人抚儿哭曰:‘似而母。’是夜,儿梦中趯趯咿喔不成寐,若有人呜呜抱持者。次日,贾人视儿衣半濡,宛然未燥,诀痕也。此儿长成后,贸易江湖间,言笑饮食,与人不异。唯性轻跳,能于平地跃起,若凌虚然,如幽气云。此子询问幽产始末,则走号旷野,潸然泪下,感念其母。”
她一口气说完,连一句插科打诨也不敢有,双目炯炯,一眨也不眨地看着端王。
端王笑了一下,说道:“也难为你了,说了这么多字,其实只是想说那最后四字罢?”
感念其母。
赢兰被他一语道破,倔强地抿起嘴,握住了他的袖子,说道:“皇叔,鬼母虽死犹生,尚且为稚子如此,可见天下母亲拳拳爱子之心。你就算不为自己计较,也要为穆婕妤想一想。她是你的母妃,是你亲生的母亲啊……如,如果你……她该会有多伤心?”
“是啊,母妃该多伤心。”端王有些怔然地苦笑了一下,“我明明知道的,母妃……她看起来风光无限,但底子早就被掏空了。穆家看着光鲜,其实一个个愚不可及,根本帮衬不了她任何事。她在这偌大深宫中一无所有,唯一拥有的就是我。”
“而且那个毒妇因为我,将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赢兰听到“毒妇”二字,抖了一抖,立刻松开了端王的衣袖。
王皇贵妃怎么说都是宁王的母妃,赢兰再同情悲悯,端王在她心里的地位,也比不上宁王的一根手指头。端王说王皇贵妃“没有感情”,那也就算了,可是这个词就太过刺耳了。
赢兰义正言辞道:“皇叔,这就是你的错了。我们身为晚辈的,怎么能够口造恶业,在背后私议长辈的不是?何况那还是皇贵妃。皇贵妃虽然严厉了些,但是她心地很好的,我在长华宫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她打人骂人。皇叔,我知道你现在心情肯定不好,但是你不能胡说八道……”
端王瞑目,说道:“不打人骂人就是心地好了?这话你其实连自己都不信吧。”他睁开眼睛,惨白的脸孔映着火光,有两簇小小的火苗燃在眼底,漆黑莫名,教赢兰心里一颤,“我可还什么都没说,你怎么就攀扯上皇贵妃了?”
赢兰先是惨白了脸,又一点点地涨红了,正想要辩解,端王又闭上眼,道:“我反正已经这样了,再多加什么罪名都无所谓。你若是有命出去,爱告状就去告状罢。”
赢兰急道:“我才不是那种人!”
她还在等端王的回话,却许久没有等到。
赢兰心中一紧,侧耳聆听,但闻细微绵长的呼吸声。
端王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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