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望天涯 下
赢兰不解道:“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知恩图报乃是世间常理,怎么会成种仇了?”
端王道:“大恩如仇,你自然不明白。”
赢兰道:“施恩不图报,小侄是晓得的。可是大恩怎么又会成了仇?”
端王答非所问,说道:“你可知澄海诸众为何待那位贺川刀客与别不同,请之刺杀谢祐?”
赢兰诚实地摇头。
端王道:“澄海早年有位畿尉,名唤李玄,慧眼独具,品性嶔奇,曾见狱囚有意气者,哭诉冤情,遂纵而逸之。数年后偶见,故囚喜迎李玄,请之下榻,告诉其妻:‘此活我者,何以报德?’你猜其妻如何对答?”
赢兰道:“救命之恩,乃再生父母,当然须得重重酬报。”
端王道:“故囚妻曰:‘偿缣千匹可乎?’故囚曰:‘未也。’故囚妻曰:‘二千匹可乎?’故囚亦曰:‘未也。’故囚妻曰:‘若此,不如杀之。’”
“不如杀之”那四个字,他说得很轻,但格外清晰,别有一种惊心动魄。
赢兰面色发白,端王继续道:“故囚心动,与妻密谋,决意私杀李玄。”
赢兰悚然惊动,一颗心都提了起来,连连道:“后来呢?后来呢?”
端王道:“想来是李玄命不该亡,一故囚仆听闻这对夫妻密谋,哀悯李玄人品,密告实情。李玄即与他乘马夜逸,行百余里,至西陵。”
赢兰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端王又道:“故囚见李玄密走,怕他事后报复,决意要他性命。是时也巧,故囚隔壁有一异人居住,来历跷蹊,行迹诡秘,故囚曾遣仆打探,得知那异人来自贺川,有聂政、荆轲之技,为人义薄云天,曾在长阳□□,白昼杀人,潜踪于此。故囚假意对那异人道,自家曾为李玄诬指为盗,命悬一线,可惜无能雪耻,拜求义士少展半臂之力,为他报仇雪恨。异人信以为真,提起长刀,夜行而去。”
赢兰震惊不已,道:“那李玄后来如何?难道那贺川异人真的……”
端王道:“李玄夜奔百里,方下榻旅舍。店老父见他行色匆匆,便问:‘此多猛兽,何敢夜行?’李玄便将实情和盘托出。言未毕,梁上有人道:‘我几误杀长者!’李玄等人以为强盗,魂不附体,却不见来人踪迹。”
“待天未明,异人携故囚夫妻二首前来,向李玄谢罪。”
赢兰总算放下心来,轻轻拍了拍心口,说道:“这贺川异人抱怀忠义,专一除残祛暴,济困扶危,确实有古烈之风。”她颦了颦眉,“他虽然仗义肝胆,但行事未免太过冲动,只听凭故囚一面之词,便动辄要打要杀。若非李玄与那店老父谈及真相,岂不是要无辜惨死?他这等心性,难怪从贺川逃到了澄海。”
端王失笑道:“你这想法倒是与别不同。”
赢兰觉得他又在嘲笑自己,有点不高兴,忽然想起了什么,望向端王腰间,说道:“难,难道,他取下故囚夫妻首级时,所用的也是这把刀?”
端王嘴角微扬,那笑容落在赢兰眼里真是可恶极了。
赢兰本来是真的一点也不怕的,可是一想到那贺川异人的性子,说不准那宝刀下还真有什么无辜亡魂……
赢兰抖了抖,决意不去看他。当那刀不存在就是。
但端王却偏偏来找话:“我看你对那人颇有微词,觉他莽撞冲动,只凭仗义之心,不平之气。可你要知道,有时候这反而是这世间最难得的东西。”
赢兰困惑地皱起眉,说道:“怎么会?只顾一己之仇,罔顾律法,滥用私刑……若非他是在贺川犯下的案子,儊月哪里能容得下这种人?”
端王看着她一本正经的样子,笑着摇了摇头,道:“比如水少瑾那等情况,你眼见恩人无辜惨死,如何是好?”
赢兰抿了抿唇,正欲开口,端王道:“若律法难以制裁,正义不得伸张,你伸冤无望,报恩无门,如何是好?”
见少女张口结舌,端王的唇际弯折了一下,薄薄一痕,仿佛阴霾。
“小兰儿啊,你活得太幸福了。”
赢兰觉得周身一寒,竟有些颤抖起来。
端王的语气是那么轻佻,可他的眼神却没有一丝戏谑之意,明亮如清晨旭日。
他是认真的,认真地认为,她活得太幸福了。
她怎么能这么幸福?
夜澜城下究竟掩藏了多少可怕的腌臜阴私,恐怕谁也数不清。中庭岁月何其阴毒,多少人一夜荣华一日死,一朝登天一暮跌。放眼望去,他他他,她她她,全都是一双安静如死水的眼睛。
唯独她却十数年如一日,仿佛小溪般纯美清甜。
这般天真良善,究竟是靠多少不天真良善的手段奉养而出的?
赢兰自然不知端王心思,只本能地觉得有些不安,动了动身子,嗫嚅道:“皇叔,我,小,小侄只是觉得,俗话说得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既然要报仇,不必急在一时,可以慢慢来。”她眼睛一亮,想到了什么,“而且,那仇家也未必就能身体康健,平安度日,说不准哪一天就失足落水死了呢?这样还不需要自己动手,不是也挺好的吗?”
端王笑了一笑,然后,平静地说:“一派胡言。”
脚下细水潺湲,梅花鱼随波飘摇。
赢兰回头望去,他们谈天之时,篝火无人打理,早就熄灭了。只余下一缕青烟,缭缭绕绕。她忽然垂下头,极轻极轻道:“皇叔,你为什么会觉得我太幸福了?”
端王看不见她的神色,眯了眯眼睛,说道:“小兰儿,你这辈子,既无仇人,也无敌人,是不是?”
赢兰有些讶异地抬头,刚想反驳,但是仔细斟酌,好像端王说的也没错。
她是有些不大喜欢的人。比如诸宁,比如书歌,但是,好像都不到仇人或者敌人的地步。
端王看出她的想法,轻笑道:“所以,你不知道仇人和敌人是不同的。”
赢兰问道:“有什么不同?”
端王道:“如果我有个敌人,我不会关心他的死法。我只要他死就够了。就像你说的,如果他哪一天失足落水死了,我会很高兴,因为还不需要自己动手。”
“但是仇人不同。”
端王望入赢兰的眼睛。
那一瞬间,她仿佛看见了一片飞雪悲怆压城,铸就玉山万里,不可撼动。
“仇人要死,一定得死在我手里。”
“是我指使也好,是我亲自动手也好,他的死,是因为我,也只能是因为我。”
“因为他的命是我的。我要让他付出代价,永溺幽冥。我要让逝者不再死不瞑目,有所告慰。我要让自己解脱,从此不在他的阴影下苟延残喘。”
赢兰觉得喉头发干。
她觉得,端王的话,其实并不是在对她说。
而是透过她的眼睛,看着一个别的什么人。
赢兰张了张嘴,干巴巴地劝道:“皇,皇叔,天下这么大,世界这么美好,何必这么感情用事,整天这么喊打喊杀?”
端王用一种奇异的眼光看着她,说道:“你不想感情用事?那好,去学学皇贵妃,她从来不会感情用事,因为她根本没有感情。”
赢兰被他一噎,一时居然没法反驳。
她安静了很久,才艰涩道:“皇叔,可你不觉得,仇恨什么的,其实很没有意思吗?冤冤相报何时了……”
端王继续用那种奇异的眼光看她,说道:“有仇就报,有恩就答,这世间事又有什么是有意思的?爱与恨本就是双面,轻仇之人,每多寡恩,不足以信。”
端王的声音很淡然,赢兰却似被当面掴了一掌,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至于你说的‘冤冤相报何时了’,那就更简单了。仇怨便如青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是幼童都知道的道理。只要将仇人和可能为其复仇之人清除殆尽,斩草除根,自然不会再有相报之说。冤冤便到此为止。”
赢兰默然无语。
端王微笑起来,眼底暗无边际。
***
斗转星移。
赢兰与端王被困在此地,竟已过去三天。
赢兰从醒来的那一刻,就一直抱持着某种期待。只是一天天日升月落,眼看着这一次天又渐渐暗下来,那狭小洞口里透出的光越发稀薄,她的期待就像是渐渐融化的冰雪,衍生出难以言喻的焦虑。
“皇叔,您觉得,他们什么时候才能找到我们?”
这几天下来,赢兰就没有消停过。这里摸摸,那里找找,东瞧瞧西敲敲,试图能找到一条逃出去的路。结果自己气喘吁吁,一无所获,得到的只是端王的一声冷哼。
赢兰咬了咬唇,几乎可以闻见自己喉头升起的淡淡血腥。
“皇叔,您难道不着急吗?您不害怕吗?您不想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吗?您不想知道有多少人来找我们吗?我们现在……”
赢兰忽然连珠炮一样地发问,她几乎是惶恐地看着端王,完全不理解他此刻的冷静到底从何而来。
他们现在身陷险境,或许不到绝路,可是这样无望而焦躁的等待,已经磨尽了她最后一丝矜持。
端王看向她,忽然笑道:“你急什么?”他顿了一顿,满是冰冷的嘲讽,“也是,我差点忘了,你怕死得要死。”
这话说着很绕,听去也很不吉利。赢兰难得柳眉倒竖,说道:“皇叔,您别再说这种话了!”
端王轻轻一笑。
赢兰正待说话,忽然睁大了眼睛。
暮色四合,晚晖渐黯,空山寂寥,连鸟雀也不置一声。
“皇叔,您……怎么了?”
端王顺着赢兰的视线看去,眼底缓缓覆上一层阴翳,嘴角微勾:“没想到,我居然有这么一天。”
赢兰看着那条被自己扯裂的半截袖子,可以看见端王手腕上微微凸起一个极小的三角,显出一种极怪的青黑色。她想到了一种最惊悚的可能,动了动喉头,觉得胸腔一片可怕的冰冷,说道:“这……难道是婆蘋鸟的毒?”
端王笑道:“小东西居然知道,果然挺能耐。”
赢兰倒吸了一口气,惊慌地环顾四周,说道:“这里有婆蘋鸟?我怎么没有看见?!”她急急凑到端王眼前,“皇叔,您,您是什么时候中的毒?难道,是之前为了保护我……?”
端王不由失笑。
保护她?其实他一早捏死她的心都有了。
也就是眼前的小丫头一直被保护得太好,一切都喜欢往善意的方向想。要不然这里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若是无物充饥,吃了她都不会有人知道。
端王不说话,赢兰再次将他当成了默认,这一回,心底浓浓的愧疚和惧怕一并升起,低低道:“可是,怎么会呢?这,这里是承乾,为什么会有沧澜特有的婆蘋鸟……婆蘋鸟喜潮湿雨林之地,性情温和,为什么会……”
端王看着那张小脸慢慢变了颜色,居然觉得很有意思。
赢兰瞪圆了眼睛,如醍醐灌顶般道:“皇叔,这是有人要害我!”
端王忽然很想撬开她的脑壳,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些什么东西。
赢兰的思维已经完全偏离了端王的轨道,她越想越是后怕,越想越是感激端王:“皇叔,平时我对您那么不好,没想到您居然愿意为我而死,您,您果然是个大好人,我,我错了……”
端王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我还没……”硬生生将那个字咽了下去,满口苦涩。
赢兰有些惊惶地看着他,说道:“可是,据说婆蘋鸟毒中之无解……”
端王抬起眼睑,看了她一眼。
他明明满心凄凉,可此刻几乎要被眼前人给气笑了:“你不说话,我不会拿你当哑巴,明白吗?”
赢兰委委屈屈地点头。
心下却几乎要哭了出来。
赢兰知道婆蘋鸟毒,是因为穆婕妤。
九年前,荣宁宫死了一个穆婕妤的贴身侍婢,震惊后宫。原因正是婆蘋鸟毒。
婆蘋鸟毒初时毫无异状,三天之后,始现端倪。
此后,每隔三日便会发作一次,一次比一次更漫长,一次比一次更痛苦,一次比一次更接近阎罗殿。
三次之后,魂归黄泉。
这种毒,会清晰地告诉你,你会在什么时辰,以什么样的姿态,丑陋而惨烈地死去。
太医院院正游文龙断言道:“药石无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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