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望天涯 中
赢兰大喜,连忙将那鱼接住,只觉滑不留手,那鱼不似在水底时斑斓多彩,竟如水晶般透明。
小小的一条,还没全死,犹自跃动。
赢兰果断说:“皇叔,这不够吃。”
端王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很复杂,充满了“你就当真把我当了个捕鱼的?”“起码说些好话吧”“我错了你这个丫头果然是真傻”等等情绪。
赢兰却没留意,只顾着看手中的梅花鱼,越看越觉得新奇。她在夜澜见惯琳琅瑰宝,也从来没见过这样奇异秀美的鱼。
端王见赢兰就这么专注地捧着鱼,眼神微烁,盯着鱼来鱼往,又是一剑下去。这一剑极为刁钻,一条鱼被甩出来的同时,溅起的水花极大,往赢兰的方向而去,洒了她一头一脸。
冷不丁被这么一溅,赢兰尖叫着将那条鱼甩掉,又像是小狗一样用力甩自己的头。端王忍不住哈哈大笑,赢兰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忽然来到水边,双手一舀,撒向端王的方向。
端王早有防备,哪里那么容易被她算计到。冷笑了一声:“你还想不想吃鱼了?”
赢兰很想高洁地呐喊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但是,饥饿是会让人在瞬间服气的。她很委屈地点了点头,发上和面庞上的水滴缓缓滑落,眼睛红通通的,要哭不哭的样子,旁人若是看见了,还不知道她被怎么欺负了。
端王很快又弄上了四五条鱼,有的没跃上来,扑腾了两下便落进水底,他指使赢兰将鱼捞出来,赢兰也只好乖乖卷了袖子和裙摆下水。
轮到该怎么处理,赢兰有些发愁,这里没有锅子也没有灶具,她不可能凭空变出能烧饭的东西。
赢兰看了下地上半死不活的那些鱼,迟疑了一瞬,说道:“皇叔,俗话说得好,‘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脍就是生鱼肉,端王听懂了她的意思,脸色有些不好看,道:“我只吃得惯炙食。”
……这不是比她还挑嘴么,还好意思拿死老鼠来吓她。
赢兰不由默默腹诽。其实一想到生肉的腥味,她也觉得有点恶心,但是天大地大吃饭最大,一顿不吃饿的慌,她也只是权宜之计而已。见端王这么直接地否定了,她问道:“那皇叔以为如何?”
端王慢腾腾地从蹀躞带里掏出了小刀和火石。
赢兰:“……”
皇叔,有火石你不会早点拿出来吗!昨天晚上就能用了啊!
赢兰只觉得胸口有一万头的卢狂奔而过,气呼呼地转身就走,却被端王叫住了,吩咐道:“你,去找些能烧起来的草木回来。”
“……”
回去就要他好看!看她怎么在叔面前告状!
赢兰一边恶狠狠地在心中定下计划,一边乖乖地去找寻了。
一切准备就绪,端王熟练地生起火,用那柄刀子插起梅花鱼,开始炙烤。
赢兰觉得有些不妙,问道:“皇叔,你,您不会就打算这样吧?”
端王奇怪地看她。
“有什么问题?”端王的脸色微微一变,“这鱼有毒?”
赢兰迟疑地摇了摇头,说道:“那,皇叔先烤着再说吧……”
端王的刀乃是皇帝亲赐,十分华丽,比之萧诺所得那把有过之而无不及。刀身森然若水,刀柄处更是镶了鹅卵大小的绿宝石,盈盈流翠,光彩溢目,比水头最好的碧玉尤青翠几分,照得一片绿意幽幽,甚至压下了摇曳的火焰之光。
赢兰那喜好美人美物的癖好又发作了,看得简直心疼。要是铸造这刀的匠师知道这刀居然会被这么用,一定会捶胸顿足,心痛不已。
火焰燃得正盛,不时发出噼啪一声,鱼的香味渐渐漫开来。
端王审视半晌,觉得颇为满意,便将鱼从火上拿开,静置了一会,咬了一口。
然后表情变化十分丰富。
看着端王的脸绿得几乎和那宝石一个颜色了,赢兰忍不住说:“皇叔,您想吐就吐吧,没有关系,侄儿不会嘲笑你的。”
端王梗着喉咙,硬是将那口腥涩的鱼肉吞了下去。
赢兰不禁道:“皇叔,何苦呢?里子重要还是面子重要?”
端王面无表情地起身,面无表情地走向水流,面无表情地开始漱口。
赢兰的声音慢悠悠地跟在他的身后,说道:“皇叔,侄儿刚刚忘记提醒您了,做鱼的时候,应该先剔腮去胆剖鳞……”
端王看了她半天,说道:“你为什么才说!”
赢兰道:“小侄以为那是皇叔的特殊癖好。”
端王:“……”
赢兰一副“你又不能把我怎样”的表情,欠揍得无以复加。
端王忽然一笑,温柔道:“小兰儿。”
赢兰身子一抖。
每次端王这么喊她,她就觉得要不妙,还不如听惯了的“小东西”。
端王指了指那边的死老鼠,笑得十分英俊潇洒,二十分的萧萧谡谡,三十分的风华俊逸。
“其实,你说的也没错,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吃生鱼也就罢了,吃生的死老鼠……
情势比人强,赢兰顿时表情一垮,苦下小脸,期期艾艾道:“皇,皇叔,其实,侄,侄儿也不是故意的,方才侄儿是没有什么把握,所以才想着,先看您弄……”
端王又看了她一眼,赢兰立刻乖乖闭上嘴不说话了。
有了第一次的失败,端王自然迅速吸取教训——因为赢兰之前的欠揍表现,清理的麻烦事当然被指派给了她。
赢兰一边默念自作孽不可活,一边苦兮兮地蹲在水边,艰难地用那柄宝刀处理梅花鱼。磕磕绊绊地弄了许久,端王终于对她的效率忍无可忍,一把夺过了刀子,道:“我来!”
端王三下五除二,做的又快又好,没一会儿就将好几条鱼串在一起,放在火上烤。
香气四溢。
鱼质柔韧甘美,不知是否是因为生长特殊,全然无一般鱼类的土腥之气。最难得是火候掌握得极为精准,入口鲜滑欲融,教人恨不得把自己舌头也一并吞下去。
赢兰大为叹服,赞道:“皇叔,您这一手,若是哪天去做大厨,肯定饿不死。”
端王面无表情地横了她一眼。
赢兰不敢再说话,埋头吃鱼。她苦中作乐地想,待到出去了,她一定要和叔说这鱼的好滋味,让他也来品尝一下。
还有小皇叔,比她、比端王都要更加挑食的小皇叔,他那么喜欢吃鱼,想必也会喜欢上这梅花鱼的味道吧?
端王见赢兰神情叵变,就知道必然有什么小心思,便道:“吃个东西都不专心,瞎想什么呢?”
赢兰赶紧收敛心神,笑吟吟道:“小侄才没有瞎想,是皇叔您这一手烤鱼实在精妙,真的太好吃了。”
端王冷哼了一声,对她明显的恭维不以为意,可眼神到底缓和了一些。
好容易填饱了肚子,赢兰心满意足,一时竟不觉此境凶险。她站起身子,看见端王正蹲在水边,皱着眉头洗濯他的宝刀。
堂堂御赐之物,却又是用来剥鱼,又是被当成架子放在火上烤……
堂堂天潢贵胄,却又是捉鱼,又是烤鱼,还得洗干净被弄脏的刀子……
赢兰眼里泛了笑意,用一枝枯柴拨弄将熄的篝火,那一点焰色是柔和的橙黄,也盈盈地映在了她的眸子里。
是时端王回头,正将她含笑凝睇着他的目光尽收眼底。
他愣了一愣,迅速转过头。
赢兰莫名,低头看看自己,也没出什么问题,怎么又得罪了这个皇叔?
赢兰百思不得其解,若是平时也就算了,但此地只有她与端王二人。若是真得罪了他,她还有好果子吃吗?
这样想着,赢兰便也来到端王身后,见他手下粗暴地涮着,水声哗啦不绝,不由道:“皇叔,您动作小点,这样衣裳都湿了。”
端王垂头,方才他自己不觉,动作太大,现在果然感到胸前腰间都是一片湿淋淋的水渍。但要因此感激赢兰的提醒却万万不能,他恶声恶气道:“我热!我高兴湿着!要你闲吃萝卜淡操心!”
赢兰愕然。
枉她还觉得自己刚才和端王的氛围好了一些……
果然是她的错觉?
还是她真的又做错了什么?
赢兰看着端王的背影,有些尴尬。
说起来,事前清理梅花鱼之类的杂事都是她做的,虽然做到一半就被端王嫌弃了——现在这善后清理,好像,大概,应该,也由她来贡献一分力量?
赢兰小声道:“皇叔,您去歇息罢,这里就让我来好了。”
端王连瞥也不瞥她,说道:“让你来,别把你手给切下来了。”
赢兰面上一红,知道是因为自己之前用刀不顺,好几次都颇为凶险,端王看得实在忍无可忍,把刀抢去他自己做了。小姑娘的面子难免有点下不来,不由道:“皇叔,熟能生巧,侄儿也并非愚笨之人,何况现在又无需动刀,侄儿难道连洗濯都不会?”
端王不以为然,将刀子重新收好。
赢兰只好没话找话,说道:“皇叔这刀上头的装饰,风格特异,好似不像我儊月之物。”
端王总算看了她一眼,说道:“你这小东西还算有点眼力。”
赢兰得了鼓励,兴致勃勃道:“宝鞘未必匹名刀,世间华而不实者多矣。譬如之前陛下赐给萧诺的那柄红缨错金刀,就是看着好看,使着没用。可皇叔这刀则不然,看着好看,使着也好用。”
端王见她侃侃而谈,便问道:“你知道这刀子的来由吗?”
赢兰自然称否。
端王道:“穆宗时期,吕后惑乱临朝,窃取日月。是时御史水少瑾坚贞不屈,激扬文章,为吕后不喜,徙于黔中。黔州都督谢祐凶险忍毒,承吕后之意,迫水少瑾自缢。数月之后,谢祐于平阁上卧,婢妾十余人同宿,一夜过去,其首已失,竟不觉刺客来去何方。直到十余年后,水氏破家,簿录事发现一只夜壶,上题谢祐二字,竟正是以之首级漆就。这才破了当年悬案。”
赢兰还算头一回听说穆宗时期有这样的故事,不由骇然道:“那就是这位水御史的家人令刺客杀了谢祐?”
端王道:“其后真宗御极,得知此事,感怀气概慷慨,便召来水氏后人一问。原来水少瑾曾在澄海为政,爱民如子,备受敬戴。澄海子民得知其为谢祐所害,竟秘密集资万两,请了一位贺川刀客,要了谢祐项上人头,与所用之刀一并送与水氏。”
澄海正是端王藩地。
赢兰恍然大悟,道:“那这刀……”
端王道:“不错,正是此刀斩下谢祐人头,以念水少瑾恩义。水氏后来将此刀献给真宗,收于国库。父皇在我及冠那一年,赐下与我。”
赢兰复往端王腰间望去,此次眼光大有不同。
端王笑了一笑,道:“你方才拿它来剥鱼的时候,怕是没想过这刀子沾过人血罢?”
赢兰知道端王又在故意吓她,哼了一声,道:“皇叔就喜欢使坏,我才不怕呢。都是那么早以前的事情了,难道那谢祐还会还魂索命不成?就算他敢,我也不怕这等奸佞小人。”
端王但笑不语。
赢兰想了一想,又道:“不过,我一向只知道澄海富甲天下,文教发达,没想到民风也如此悍烈,居然有民众自发集资缉命,为当日父母官报仇雪恨。万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便是为之破财灭家也大有人在,倘若那些人中有谁走漏了消息,那暗杀朝廷官员之罪,可是要株连全族的。”
端王扬了扬眉毛,说道:“倘若是你,曾经身受他人德泽,将以何为报?”
赢兰道:“我自然会铭记于心,竭尽所能,涌泉相报。”
端王道:“这话说得轻巧。”
或许是赢兰的错觉,只觉得端王脸色比平时要更白了几分。
赢兰微微涨红了脸孔,正色道:“皇叔,侄儿并非口角轻薄之辈,言出必行。”
端王笑了下,凝睇她清秀无匹的面容,说道:“我信你,因为你就是个傻孩子。只是种恩如种仇,世间又有几人能有你这般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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