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唱金缕 上
“……你的声音太大了。”
“你别想再这么敷衍我!”
“我已经说过了,你的声音太大了。小宝还在昏迷,御医说了就在这一两日。你这样喧哗实在太失体统。”
真的……声音很大啊……
赢兰迷迷糊糊地皱了皱眉,觉得自己还没回过神来。
到底是谁这么不开眼,竟然和叔这么吵起来了?
她想要起身,可是身子仿佛灌满了铅一样,沉重得连动一动脖子都很困难。好容易半睁开眼睛,只能看见帘幕深深,映着朦胧的影。室内似乎有早开的芙蓉,香气微动,幽幽婉转。
赢兰慢慢回过神来。
这床这帐幔……呃,这里应该是她的寝殿。
她是怎么回到寝殿来的?
不能细想,一细想脑袋就痛得快要爆炸。赢兰只模模糊糊地记得她一时奋勇,给端王吸了婆蘋鸟毒,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等等,想到某件事,赢兰倒抽了一口凉气。正逢外面的声音拔高了,尖锐而怨毒:“你又凭什么说这种话,不过是个前太子罢了!”
赢兰顿时目眦欲裂。
到底是谁,竟然敢对她的叔说这种话?可恨现在不能动弹,否则她一定立刻冲出去,给那个人一脚。
“是啊,那你也只是个前太女而已。”
宁王的声音却依旧十分平静,甚至连一丝嘲讽戏谑也无,不过是陈述。
前太女?赢兰的脑子缓慢地动了一下,那就是指……成和长公主?
不对,成和长公主封地是在澄海,非有诏不得随意归京,更不可能随便入宫,还跑到王皇贵妃的长华宫来撒野。尤其是之前秦王的事情一出,成和长公主丢了那么大的脸,她怎么还敢过来和宁王冲突?
成和长公主的气息一重,似乎竭力忍耐着什么。
赢兰竖起了耳朵。
宁王的话音依旧不疾不徐:“父皇虽喜怒任情,用人以私,但深谋远虑尤凌于诸众之上。”那平静如水的声音里终于起了一丝波澜,像是微微的笑意,却比冬日的湖水更冷,“长公主,这个‘诸众’,当然也包括你。”
不知过了多久,成和长公主的气息才平复下来。她轻声道:“其实我曾那样恨他。”
赢兰大气也不敢喘,睁着眼睛死死盯着外面,虽然知道他们二人不知道自己醒了,但还是有一种莫名的胆战心惊——
仿佛是源自于本能的不安。
“我……恨他换了我的马鞍,害我堕马,终生不良于行。可我其实也是感谢他的,先帝根本什么都不了解,我那时也根本什么都不了解,我们都不懂……那家伙到底冷酷成什么样子!只有他,只有他知道……若是继续在那个位子上,我废的恐怕便不止是一双腿了。”成和长公主的平稳很快又被搅乱,一瞬间透出几许可怕的疯狂来,“可他居然爱上了她,他居然爱上那个贱人!那个卑微的贱人!”
宁王看着这张一贯养尊处优的脸孔,纵然有了风霜痕迹,也能想见少女时代的桃夭柳媚。
此刻那最后一点娇媚,也被那种丑陋的嫉恨霸占——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嫉恨,愚蠢而残忍,就似在心底接连不断渗出的牵机,毒液蔓延至四肢百骸,这一生无药可解。
本以为自己极了解她,却没想到,她比预料中更愚不可及。宁王慢慢摇头,说道:“原来如此。我本还道是母妃动的手。想来她虽然有时极蠢,可也未必蠢到那个地步。”
他看着成和长公主,眼底是一痕若有似无的笑意,长睫覆下深浓的阴霾,像是张开的血盆大口,即将一口吞噬落入陷阱的困兽。
“是你杀了那个琚女。”
成和长公主冷冷看着他。
宁王笑道:“父皇想来也是知道这一点,所以才容你活到了今天。毕竟这世上蠢人虽多,可蠢成这等地步,实在有趣。倒是可惜了大皇兄,他大概到死也不知道,自己不但不是父皇的儿子,而且还把你这个杀母仇人当做亲生母亲一样孺慕……”
不过寥寥几句,每一字都是惊天秘闻。好似天雷过境,轰隆隆地劈在赢兰的耳边。
她都听到了什么?
她慢慢地从床上爬了起来,或许发出了一些响声,可是也无暇顾忌了。
宁王说,倒是可惜了大皇兄。
宁王是皇帝的次子,能够被他称为大皇兄的,除了燕王以外,不做二想。
她的祖母,为成和长公主所杀?
她的祖父,害成和长公主堕马,从此永失储君之位?
她的父王,并不是皇帝的儿子。
那——那她岂不是并非皇帝的孙女?
她,她也不是叔的侄女?
这个念头像是毒刺一样戳到赢兰的心里,仿佛千万根利剑攒心,痛不可抑。
叔,竟然不是她的叔了……
赢兰呆怔地躺在床上,无知无觉一般。不知过了多久,才平复了心境。她甚至没发觉成和长公主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你听到了?”
赢兰吓得屏息静气,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下一刻她才意识到,宁王这话居然不是对她说的。
“阿倾……”
似乎是谁撩起帐幔,流苏沙沙,仿佛雨水轻敲芭蕉。秦王的声音低低传来,再也不见平日的张狂肆意,似乎有一些孺子般的委屈:“你生气了?”
宁王并不言语,面对他的笑靥与对成和长公主时并无区别。
秦王的神色几不可察地一压,他的肌肤本就如雪凝霜聚,这几日未休息好,眼下淡淡一重青黑,在那白皙脸庞上十分明显。他隐隐皱起眉,美若妖精的丽颜漫上一层阴霾色彩,竟蔓生出一种别样的妖异绝色,走近了几步,轻声唤着自己的兄长:“阿倾。”
宁王面上并无一丝怒意,只微笑着拂过他颦蹙的眉眼,道:“别皱眉了,小小一个人,再皱就成苦大仇深的老头子了。”
秦王微微垂下了眼睛,一瞬心念流转,出口的话语已斟酌了不知多少遍。
“阿倾……你,这么在乎她?”
宁王的笑容加深,轻声问道:“为什么,你会这样认为呢?”
传来的声音明明再温和柔善不过,赢兰的心底里反而打了个哆嗦,不经意竟想起那一日,宁王是怎么对待诸良的两个族兄的。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贵为凤子龙孙,一喜一怒,关系的不止是一人之生死,更是一族之兴废。
赢兰并非不了解这一点,但是宁王在她面前永远是那么和蔼可亲,以至于她完全不愿意去想他有可能存在的另外一面。
秦王不说话,宁王继续笑道:“你还委屈起来了。”
秦王身子一震,倔强地抿起嘴,只是慢慢地弯下了身子,侧跪在地上,仿佛幼弱的小猫,将头轻轻靠在了宁王的膝上。
宁王慢慢摸了摸他的丰茂长发,水一样的丝滑,入手冰凉无温,握得再久,也泛不起一丝暖意。
他们二人就这样沉默不语,赢兰等得心焦,好在这样的无言并没有持续多久,宁王打破了宁静:“小水,不要再这样了。”
这一声真真平淡如常,没有一丝人间烟火气,听上去毫无恶意,亦毫无善意。
秦王的眼睫抖了抖,桃花一般妖娆的眸子里仿佛有水气氤氲,又仿佛什么都没有。
“……我早就知道你会生气,但我不会道歉。”
宁王缓缓梳理着他的头发,白玉一般的手指划过青缎子一样的乌发,比任何金栉银篦还要更显尊荣清贵,良久,发下才传来了少年模糊而柔软的音调——
“我恨她。”
宁王微微抿了抿嘴唇,唇际笑意暖若春风,却僵硬得像是凝固的牛乳。秦王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视线笔直地看向他,眼底是清晰的痛楚:“阿倾,你难道不恨她吗?如果不是因为她,你不会有今日,我也不会失去母后,更不会有那个孽种……”
一记耳光。
赢兰吓得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巴,抑制住喉间的惊呼。
声音不响,却很沉。这一掌力道不小,打得很重。
她简直恨不得掀开帘子,去瞅瞅宁王到底和秦王发生了什么,他们二人又会是怎样的神色。回想当日射柳之前发生的一切,一时竟有些后怕。
端王曾说过,秦王被打了。难道真的是宁王动的手?为了什么?
秦王到底做出了什么,居然令宁王也忍不了?
可惜宁王的语气太过稀松平常,还是往日的温柔体贴,以至于她根本搞不清这是怎么一回事:“既然知道我会发怒,那就不要去做不该你做的事情。”
脸颊上迅速肿起五道鲜明指印,火辣辣的疼痛。秦王却没什么暴怒的反应,只是肩膀颤了颤,将头在宁王的膝上埋得更深了些,像是受了伤的小孩子,试图寻找到母亲温暖的怀抱。
宁王徐徐道:“这一回,你做得太过了。”
秦王嘟囔了一声:“反正以后的机会还多得是,她总不可能和我比谁能活得更长。”
宁王道:“她并不信任你,小傻子。”
秦王冷笑了一声,宁王微叹了一口气,说道:“别太低估她了,别忘了,小瞧她,就和小瞧我们自己没什么两样。”顿了一顿,似乎在斟酌自己的语气,“你做了也就算了。若是真的做得好,我不说什么,可你做得还不聪明,险些被反咬一口。你现在所为,就和大皇兄死的时候一样,完全是得不偿失。你想达到的目的,一样也未实现,反倒让自己更加束手束脚。”
赢兰的一颗心慢慢提了起来。
宁王刚刚……提到了“大皇兄”?
是指她父王薨天的时候?
这和秦王又有什么关系?
秦王闷声道:“都是那个孽种的错,如果不是她没事找事,至少能让老三……”
赢兰呼吸微滞。
宁王皱了皱眉,一直温和如水的声音里第一次有了一丝责备:“不许再这么说小宝。”秦王伏在宁王的膝上,宁王看不到他的任何表情,只是缓缓地抚摸着他的头顶,“之前的冒失,也不要再有下一次了。”
秦王忽然抬起头,少年柔软而微带喑哑的声音道:“可是就算我再冒失,阿倾一定会护着我的。”
这就纯粹是撒娇的语气了。
沉默了片刻,宁王还是垂下了眼睫,无奈一笑,说道:“是,我会替你收拾残局。你再蠢再傻再笨再疯,我也还得跟着替你善后。”
这话说得其实已是极不客气,秦王却心情大好,双眼都弯成了潋滟的一对月牙儿,笑吟吟道:“嗯,我就知道。”
宁王再也无法多加责备,只好摇了摇头,说道:“你啊,过不了几年就要及冠了……怎么比小宝还要爱撒娇。”
秦王哼了一声。
赢兰再也听不下去,捂住嘴低低闷哼了一声。
外面的声响顿时一停,宁王高声唤道:“快去请御医,沉玉郡主醒了。”
乔媸应声而退。
赢兰只听得熟悉的脚步声迅速传来,帐幔被缓慢地拉开,她早就乖乖躺好,一副娇弱无力,大梦方醒的模样,半睁着眼睛:“叔?”
宁王神情一松,道:“你可算醒了。”
赢兰的眼圈一红,说道:“叔……我,我还以为我要死了……”话出口的时候,她才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一点不适也没有。
浑身毫无疼痛,精神十分飒爽,感觉到校场上溜三圈都没有问题,就是一场好觉结束——哪里有一点大病初愈的感觉?
难道她没中毒?
不对,她记得她明明一时脑子不对劲,帮皇叔吸了毒,然后自己痛得晕了过去,昏昏沉沉的,好像还做了一场好梦。
一场好梦……赢兰捂住脸,觉得一阵红一阵白,烫热得简直要冒烟。
天啊,那个不是梦!
她居然真的那么丢人,把端王当成了诸良,扯着他的手不放,还絮絮叨叨地说了那么多小女儿的心思……
她竟然对着端王说:“我想和你在一起,永远也不要分开。”
端王又真的回她:“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赢兰有一种想死的冲动。
赢兰面无表情地坐起来,也不装柔弱了,不顾一旁宁王微带疑惑的眼神,抱住头惨叫:“啊啊啊啊啊……”
她现在可算知道了,端王那一句“你果然是个傻丫头”的缘由了——她可不就是个天字第一号的大傻子?
宁王却是被她突如其来的惨叫微微一惊,疑道:“小宝,你没事吧?”
听见他书弦的声音,赢兰的眼泪再也无法抑制,转过身投入宁王的怀抱,抱着不放,放任自己的鼻涕眼泪都擦到宁王的前襟上。
“叔……我好怕……”
直到这时,有宁王的温暖怀抱,她所有的恐惧和惊疑才完全释放出来。
父王的死,自己的身世,她未曾谋面的祖母祖父,秦王的筹谋,王皇贵妃……和这些惊涛骇浪比起来,那对她身体似乎毫无影响的毒,真的不算什么了。
宁王的身子一滞,然后不动声色地微微推开她一点,才又慢慢抚摸着她的头顶,好言道:“没事了,不怕。”
赢兰的眼泪落得更加汹涌。
其实她一直很要强,若是被秦王那样冷言冷语一刺,一定会死也不哭,可是宁王待她这样温柔,她反而更加觉得委屈。她要怎么办?她已经知道了,她的父王并不是皇帝的儿子,她并不是真正的郡主,她也不是宁王的侄女。
她的叔,不再是她的叔了。
而父王的死,似乎比她想象得更加复杂。
她的祖母,居然也是一位琚族女子?燕王生前曾经对诸良的母亲另眼相看,也是因为这个理由?没入夜澜的琚女大多出身不凡,她的祖母难道也是哪一位琚族大将的家眷,甚至说,她也是姒成和的后人?
这些事如乱麻般缠绕在她的脑海,纠缠不休。赢兰无力地吟呻了一声,恨不得自己能结一个大茧,藏在里面一辈子都不出来。
她这般虚弱,倒像是余毒未解的遗症。秦王冷冷道:“终于得到教训了吧,泼猴。没那金刚钻,硬揽什么瓷器活,差点赔上两条命。”
赢兰憋了瘪嘴。
自己在心里想自己是天字第一号大傻子,和被别人嘲讽傻子完全不一样。可是她现在早就没气焰了,像是蔫掉的小黄花,弱弱道:“小皇叔说的极是……”
秦王见她居然这样示弱,挑了挑眉,说道:“呵呵,中了一次毒,居然连性子也变好了。看来应该让那鸟多咬你几次。”
赢兰心下隐约捕捉到什么,但是太快,却没抓到,只是有几分迷惘地看向秦王。恰在此刻,御医们也匆匆赶来,几个人给她切脉问诊,院正的眼睛瞪得和铜铃一样圆,几个老御医一个比一个更加不敢置信,可最终得出的结论都是一样。
“郡主洪福齐天,已无大碍。”
赢兰莫名其妙地迎向院正古怪的视线。
她已无大碍,难道不是好事?为什么这个老婆子还要这样看她,好像她不在床上死去活来就对不起天下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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