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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洗风尘 下


  

  赢兰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娘亲。

  昔日在燕王府上,燕王妃名义上是她的嫡母,却一直待她不假辞色,等到她们真正冰释前嫌,燕王妃又惨遭不测。如今她虽然由王皇贵妃亲自教养,但脾性与年纪都相差太大,她是敬畏远多于孺慕。

  此刻书弦柔声细气,对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自然令赢兰生出了几分别样的情愫来。

  她的娘亲……如果还活着,会是什么样子?

  会不会像书弦这么好看,这么聪明,这么温柔?

  这样一想,她难免有几分恍惚。

  书弦发觉赢兰走神,但并非是怠慢自己,反倒更似一只楚楚可怜的小动物,巴巴地瞅着自己,就像在瞅着什么她从来无缘得见的人。

  书弦何等心思,立刻便猜出了赢兰此刻在想些什么,正考虑出言安慰,忽然一旁丢来了一句硬邦邦的话语:

  “喂,泼猴你最近学了什么,有什么应景的诗词,背两句给我听听。”

  赢兰朝秦王看去,他本来在和东宫说话,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望向了自己。

  她还在记恨秦王说她没见识,理也不理他,对书弦道:“皇婶,你方才说……”

  见书弦脸色一变,背后脚步声传来,赢兰愕然回头,头上就被狠狠给了一个爆栗子。

  没料到在东宫面前,秦王也敢动手,赢兰惨遭重创,立刻呜咽着想要告状。但是一见东宫温柔眼神,似乎也想听听她现在学了些什么。

  赢兰好胜之心立起,顿时抖擞精神,说道:“我最近刚学了一阕词,正好是说此情此景的!”她清了清嗓子,抑扬顿挫地背诵起来,“……纷纷坠叶飘香砌,夜寂静,寒声碎。真珠帘卷玉楼空,天淡银河垂地。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残灯明灭枕头敧,谙尽孤眠滋味。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

  赢兰一字不差地背完,十分骄傲地挺起自己并不伟岸的小胸脯。

  东宫和书弦都是一般温文尔雅,在她背诵的时候静静听着。

  秦王就没那么有礼了,在一半时就开始抿嘴笑。看见她背完了,还一副十分自得的样子,更是笑得快颤抖了:“哈,哈,这个小泼猴,居然背,背出了这么一阕词……”

  赢兰气鼓鼓地嘟起脸颊,说道:“我又没有背错,你嘲笑什么!”

  秦王道:“为赋新词强说愁也就罢了,你个小泼猴,说什么‘酒未到,先成泪’,‘谙尽孤眠滋味’,你懂这是什么意思么?”

  赢兰生气地说:“我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小皇叔你不要瞧不起人!”

  秦王还要嘲讽她,东宫淡淡道:“小宝背得好,可惜这词太凄清了些。你还学了些旁的么?”

  赢兰骨碌骨碌转着眼珠子,望见蟾窟清光,满天星斗,灵光一动,说道:“啊,还有小雅里的一首《大东》,也有讲星星什么的……‘维天有汉,监亦有光。跂彼织女,终日七襄。虽则七襄,不成报章。睆彼牵牛,不以服箱。东有启明,西有长庚。有捄天毕,载施之行。维南有箕,不可以簸扬。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维南有箕,载翕其舌。维北有斗,西柄之揭……’”

  她一口气背下来,看了看东宫和秦王的脸色,有几分怯意,说道:“叔,是不是我背得不好?”

  东宫笑道:“不,你背得很好。”

  书弦微微颦蹙,道:“郡主恕我直言,这诗并非学堂所教罢。”

  赢兰心里一咯噔,这诗确实不是从学堂学的,而是很早以前,她缠着诸良一起看星星,诸良随口吟的几句。她当时不解其意,只觉得诸良说来朗朗上口,十分动听,便缠着他把全诗给她背了一遍。她素来过目不忘,记忆绝佳,只听了一遍,倒也完整记下来了。

  她没想出这诗有什么深意,只说些了牵牛织女北斗之类的星辰,所以此刻顺势就背出来了,因为前头几句和星星没什么关系,索性没说。不想书弦一眼就看破关键。

  果然是璇玑才女,在她面前打马虎眼一点用也没有……

  赢兰支支吾吾,秦王挑起眉来,说道:“你倒是能耐啊,学堂里教的,你会,学堂里不教的,你也会。这世上还有你不会不敢做的事情吗?”

  赢兰十分尴尬,卖弄到了一半,居然没成功,着实丢脸。

  好在东宫自然会替她解围,柔声道:“前面那几句会吗?”

  书弦的眸光闪了闪。

  赢兰没有注意,点了点头,自信道:“我会!”便又摇头晃脑背了起来,“……有饛簋飧,有捄棘匕。周道如砥,其直如矢。君子所履,小人所视。眷言顾之,潸焉出涕。小东大东,杼柚其空。纠纠葛屦,可以履霜。佻佻公子,行彼周行。既往既来,使我心疚。有冽氿泉,无浸获薪。契契寤叹,哀我惮人。薪是获薪,尚可载也。哀我惮人,亦可息也。”

  “东人之子,职劳不来。西人之子,粲粲衣服。舟人之子,熊罴是裘。私人之子,百僚是试。或以其酒,不以其浆。鞙鞙佩璲,不以其长……”

  一鼓作气流利地背完了,赢兰望入东宫的眼里,道:“叔?”

  东宫不再言语,只淡扫了书弦一眼。

  书弦自然知头醒尾,笑道:“郡主恐怕只背了诗形,尚不晓诗意罢。”

  赢兰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书弦道:“这一句,‘有冽氿泉,无浸获薪’,郡主以为如何?”

  赢兰道:“柴薪自然是不能被水泡的,若是湿了,还怎么能用?”

  书弦道:“《诗缉》解此句曰:‘获薪以供爨,必曝而干之,然后可用,若浸之寒冽之泉,则湿腐而不可爨矣。’郡主觉得只是这样吗?”

  赢兰皱着眉头,道:“不只是柴火,人也是一样。”

  书弦赞赏道:“不错,此句明写柴薪,实乃喻民当抚恤之,休养生息在先,然后可用。”

  其实《诗缉》之中还有后一句:“若困之以暴虐之政,则劳悴而不能胜。”

  只是当着东宫和秦王的面,纵然书弦也不好出口。

  赢兰应道:“我醒得了。”

  书弦柔声道:“郡主以为,这诗中的‘东人之子’和‘西人之子’,分别是谁,又有何区别?”

  赢兰又不是活在千百年前的人,哪里会知道东人之子和西人之子到底是谁?但区别就一目了然了,她想了一想,答道:“东人之子……就是‘我’,职劳不来,穷困辛苦。西人之子则是‘佻佻公子’,粲粲衣服,养尊处优。”

  书弦又道:“‘君子所履,小人所视’,此句又是何意?”

  赢兰道:“君子在路上来往,小人只能干瞪眼。”

  秦王喷笑。

  赢兰怒目而视。

  书弦耐心地问道:“那郡主以为,这诗中的‘我’,到底在抒发什么呢?”

  赢兰犹豫了一下,说道:“既然名为《大东》,那自然就是东人的心声了。”

  书弦道:“郡主可知‘大东’到底为何物?”

  赢兰思考了一下,答道:“就是东人所居的地方。但是,与西地不同,他们吃不饱,穿不暖,连柴火都用不足,而且备受轻蔑和压迫……”

  书弦含笑点头,道:“郡主所言不错。《诗序》曰:‘《大东》,刺乱也。东国困于役而伤于财,谭大夫作是诗以告病。’”

  赢兰若有所思。

  秦王插嘴道:“泼猴,你该不会以为这首诗的作者叫谭大夫罢?”

  赢兰怒道:“我怎么可能这么蠢!我当然知道这是一位谭国大夫!”

  书弦道:“这位作者生平虽不可考,但谭人当年即为东人,左右不会差到哪里去。所谓大东,其实就是三监之乱之后,距离镐京较远的数个小国的统称。”

  赢兰恍然大悟。

  她再孤陋寡闻,也不会不知道周公东征之事。

  所谓“三监之乱”,乃是源于西周初年,立国未稳,三监本为武王的弟弟管叔、蔡叔、霍叔,他们驻守在殷都周围的邶、鄘、卫三国,以监视商纣之子武庚。但武王去世后,强敌环伺,周公难以服众。武庚趁机联合三监以及东方旧属奄、蒲姑、徐夷等起兵反周。

  周公亲率大军,向东而征。三年毕定,杀管叔,流蔡叔,诛杀武庚,罢黜三监。此后既绌殷命,袭淮夷,归在丰,作周官。兴正礼乐,度制於是改,而民和睦,颂声兴。

  待到康王即位,遍告诸侯,宣告以文武之业以申之,作康诰。故成康之际,天下安宁,刑错四十馀年不用。

  这便是史称的“成康盛世”。

  但是她哪里晓得,盛世背后,还会有“大东”这样困苦悲惨的地方?

  赢兰有点苦涩地想,她本来不过是因为看见满天繁星,所以选了一首诸良教她的长诗,想在东宫面前表现一番罢了。

  谁想到会表现成这样?

  早知如此,她还不如就老老实实地背一两首寻常的咏月诗算了。

  早知道,早知道,有钱难买早知道。

  何况她还没什么私房钱。

  赢兰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变得安静多了。

  玉蟾西升,铜龙滴漏。夜深且凉,湿露侵阶。赢兰毕竟还是个小孩子,早就疲倦不堪,只是强撑着不睡觉,此刻斜倚在书弦怀中,仿佛随时都能去会周公。

  东宫道:“你们两个相处得倒是不错,孤很欣慰。”

  书弦有些惊讶,更有些欢喜,颊晕红潮,轻声道:“沉玉郡主可爱伶俐,妾也是极喜欢她的。”

  秦王秋波慵转,说道:“你倒是不要颜面。也是,不这样,你哪里抢得过你妹妹?”

  书弦脸色骤变,喝道:“殿下,我对您一向以礼相待,自认从未有多逾越之举,您为何频频口出恶言?”

  秦王道:“被我说中了也不必这样罢,你以为什么事我皇兄不知道?”

  书弦的面色更苍白了。

  东宫道:“小水,这话我只说一次。无论如何,书弦是我的妻子,是你的嫂子。我不希望再听到你对她口出不逊。”

  书弦的脸色渐渐回复红润,感激道:“殿下。”

  这回轮到秦王脸色不好看了,弱弱道:“阿倾……”

  东宫微垂下眼睑,道:“书弦,你是个聪明的女子,所以,别让我知道你再自作聪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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