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洗风尘 中
整场接风宴下来,赢兰都是心不在焉。一结束就恨不得赶紧往回跑。只是这一回还差点捎带了一个秦王。
在说出自己要去长华宫之后,面对赢兰哆哆嗦嗦的样子,秦王却笑得颇为开怀,说道:“我是去见母妃的,又不是要吃了你,你怕什么?”
赢兰抖得更厉害,却似更加取悦了秦王。
秦王挑了挑眉,道:“开个玩笑。我才懒得见那个女人,我去见皇兄,你可不要巴巴地跟过来。”
赢兰好奇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秦王毫不客气道:“你就是这个问题。”
赢兰被噎了一下,无辜地看着秦王,一脸渴望,眼睛里布满了纯真可爱的光芒。
她这招对东宫百试百灵,就连东宫御印都拿到手玩过一个时辰。结果不知道被哪个奸猾小人多嘴捅到了王皇贵妃那里,整整三天,赢兰都没敢直视她的眼睛。
但是秦王却完全不吃这一套。他冷哼了一声,把她直接拎起来丢到芝女官怀里:“早点回去睡觉。”
赢兰委委屈屈地窝在芝女官怀里,泫然欲泣,小声呜咽起来。一个温柔的女音传来:“郡主怎么了?”
赢兰就像找到了大救星,顿时从芝女官怀里爬下去,双眼放光:“皇婶!”
秦王微微眯起眼睛,声音轻得几近呢喃:“皇嫂。”
来人正是书雅的姊姊,东宫妃书弦。平心而论,她和书雅长得并不十分相似,但也是生得国色天香,别有一种优雅脱俗,竟是有几分类肖东宫。
赢兰虽然私心里比较偏心书雅,但不得不承认,比之性子跳脱活泼的书雅,沉稳贞静的书弦更是东宫的良配。每每见着她,就忍不住感慨她和叔真是对神仙眷侣。
书弦未着太子妃服制的钿钗礼衣,只一身明红单丝罗花笼裙,裙缕鹣鹣石榴花,单丝罗轻软细薄,几如无一丝分量,行时宛若凌波微步。明眸皓齿,巧笑倩兮,真真是眉欺杨柳叶,裙妒石榴花,美丽得令人挪不开眼去。
不藏不露,不过不失,正是端端正正,无可挑剔的一个东宫妃。
书弦的目光落在满眼泪花的赢兰身上,柔声问:“谁这么胆大,居然敢欺负郡主了?”
秦王轻笑了一声,道:“皇嫂明鉴,我可不敢欺负她。”
书弦笑了下,说道:“秦王殿下,我也没有说你。”
赢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隐隐地觉得古怪。
秦王道:“皇嫂打算直接回东宫府?”
书弦道:“今日母妃称病,闭门不见。天色也晚了,我更不好再去叨扰休息。”
“真巧,我也是这么想。”秦王说完这么一句话,忽然笑了。他看向书弦,声音虽然平淡,却似有一种说不出的尖锐味道,“不过皇嫂这话,莫不是在给我个闭门羹?”
书弦笑意盈盈道:“殿下言重了。您与东宫从来兄弟情深,我怎么会敢给您闭门羹。”她顿了一顿,又道,“只是东宫今日确实身体不适,难以出席。不能亲自为您接风,他也觉得十分遗憾,还请您莫放在心上。”
秦王抿了抿唇,到底还是朗朗少年,神情里除了方才隐瞒得极好的失望以外,居然露出了几分委屈。
其实他几乎和诸良一般大,只是赢兰每每把他当做威仪深重的长辈,从来没有把他真正当成个少年郎。此刻见到秦王这样的表情,不由又惊讶又新奇。
“皇兄有什么样的不适,居然严重到不能亲自来?”这话在他的舌尖徘徊了许久,还是忍不住滚落下来。
秦王微微颦蹙,宛若远山清隽,教人不禁生出抚平的冲动。
赢兰那一颗怜香惜玉之心又在蠢蠢欲动。
书弦和缓道:“秦王殿下,东宫一直都极牵挂您,这次还对我说,让我和您……”
“不必了。”秦王暗下神色,几乎是不加掩饰的傲慢,“有什么话,我会和皇兄讲,皇兄也会亲自告诉我,轮不到你掺和。”
书弦的笑容微微滞了一下。
秦王垂下眼睑,说道:“确实天色已晚,我就不去府上叨扰了。若是无事,皇嫂也早些回府休息吧。”
书弦自然应是,赢兰忍不住说:“皇嫂,我能和你一起去看看叔吗?”
秦王扫了她一眼,又一次把她拎起来,直接甩到芝女官怀里,冷冷道:“回、去、睡、觉。”
赢兰奋力挣扎道:“你自己见不着叔,还不许我见,哪有你这么霸道的!”
秦王乜了她一眼,一句话将赢兰打入了地底:“你以为我回来会住哪里?”
秦王甫出生便被破例封王,先皇后故去后,由王皇贵妃亲自教养。他是尚未束发的年纪,自然还未在宫外开府。换句话说,他未来就是和赢兰一个屋檐下了。
那她以后还有好日子过吗?
赢兰顿时苦了一张脸。
小女娃的表情变化太过生动,别说有意戏谑的秦王了,连书弦也禁不住微笑道:“郡主若有意去东宫府,我自然不胜欢迎。”赢兰的整张脸都是希望之光,所思所想一目了然,书弦继续道,“只是我到底是皇贵妃的晚辈,不好越俎代庖,还是得先行问过皇贵妃。”
希望之光破灭了。
赢兰耷拉了小肩膀,那样子真是可怜兮兮。
书弦忍俊不禁,道:“若是郡主真的想见东宫,或不如见了再说?”
赢兰愣了一下才明白书弦的意思,大喜道:“皇婶,这是真的吗?”
书弦含笑着点头。
赢兰顿时得意起来,指着秦王道:“你刚刚说什么来着?自己可别忘了!你说你不去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不许再去了,否则就是食言而肥!”
秦王坦荡道:“我还没束发及冠,还没成人。既然我连人都不是,怎么还算君子?”
赢兰被他这种“我不是人”的宣言击溃,一时竟难以反驳。
秦王斩钉截铁道:“所以,我也要去!”
***
赢兰许久没去东宫府,竟有几分恍如隔世之感。
她的爹爹、母妃,她的阿良、阿怜,这些人在她的生命里来来去去,相继离开。有的是死别,有的是生离,有的是知道上穷碧落下黄泉,再也不得相见,有的却是明明知道他在何地何方,却不晓得此生到底还有没有相见的那一天。
东宫府没什么大变化,只除了多了书弦这么个女主人。还有庭院里多植了十来株硕大的石榴树,正是那一日王皇贵妃带他们一并看见的“碧红千叶”。
夤夜无边,府上华灯流离,晕黄的灯光如烟如雾一般,将原本火红如烈焰的千叶重瓣染成了更为温润的颜色。然而不必去多看,便能想见那原先透彻无暇的赤色,每一朵花都仿佛一簇细小的火星,燃到极处便骤然一暗,连灰烬也不存。
书弦先一步去见东宫,秦王便和赢兰被请到了行健居。
秦王素来注重衣食,夏日里必然要浮甘瓜于清泉,沉朱李于寒冰。东宫府上无人不晓他的习性,香茗之外,亦奉上了数盏冰雪佳酿,诸多嫩菱雪藕等鲜果。赢兰以往没这个待遇,也从来不晓得这么多讲究,算是搭了秦王的方便,好生享受了一番。
月色穿帘,瑶窗明洁,有一石榴枝干斜倚进来,不知怎的竟没有被剪裁,上头开满了堆堆簇簇的红花,因为蟾光清美,竟令那开得浓烈的颜色也多了一重柔嫩玉润。
秦王顺势伸手,摘下了一朵榴花。
“真是好花。”
居然能从秦王口中听到这种人话,赢兰很难以置信。
为了以防万一,赢兰不由多问了一句:“为什么?”
秦王道:“这是碧红千叶,当然是好花。”
赢兰觉得他话里有话,忍不住道:“小皇叔此话何言?”
秦王微勾嘴角,道:“枉费我以为璇玑才女是个多精明的,结果也是个没脑子的,光想着什么李诗鬼的句子,也不想想这是千叶石榴,就是栽着给人看的,只开花不结果。”
李诗鬼……千叶石榴……
可羡瑶池碧桃树,碧桃红颊一千年。
只开花,不结果。
赢兰觉得一个大霹雳砸中了她的脑袋。
“小皇叔!”她面露惶恐,第一次忘记了自己对秦王的惧怕,猛然捉住了他的袖子,尖叫道,“那可怎么办!”
秦王不耐地拂开了她,道:“泼猴你吵死了!什么怎么办?这干你屁事?”
赢兰讷讷松手。这是她的习惯,只可惜面前人并不是东宫,不会无条件地宠溺她。
她错了,她真的错了。她怎么会误以为能从秦王口里听到人话?
远远传来通报之声,赢兰面露喜色,秦王也迅速站了起来,又惊又喜地迎上去,喊道:“阿……皇兄!”
东宫与书弦相伴款款而入。他面带笑意地看向秦王,捏了捏弟弟的脸,说道:“小水,你长高了。”
东宫和秦王相差□□岁,如兄如父。秦王幼时长于长华宫,几乎就是被东宫一手带大,一直形影不离,东宫去哪里他就叫嚷着去哪里,比粘虫还粘。
听见这六个字,秦王顿时心满意足,绝色容颜光彩溢目,笑得像是一颗泡开的胖大海。
东宫的目光又投向了窝在一角一脸期盼的赢兰,道:“小宝。”
赢兰有些怯怯地瞅了书弦一眼,东宫对她安抚地笑了笑,赢兰立刻撒开丫子跑过去,笑得连眼睛都没了,伸出双手,唤道:“叔!”
东宫顺势将赢兰抱起来,赢兰在他怀里,有几分不自在地扭了扭,道:“叔,我,我已经不是四五岁的小孩子了,我不能老是要抱抱。”
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子说出这种话,东宫忍俊不禁,说道:“这话是谁教你的?母妃吗?”
赢兰稚气地说:“是我自己想出来的。叔每天肯定都很忙,又很累,要好好休息才是。我现在不是小婴儿了,叔要抱着我,一定也有些费力,我不想麻烦叔。而且,而且,我也不像小时候那么缠着要人抱抱了。”
东宫感慨道:“小宝也长大了。”
书弦笑道:“郡主真是懂事了。”
只有秦王不轻不重地冷哼了一声,说道:“虚伪。”
赢兰的小脸一红。她当然还是很想被东宫抱,但是之前说的话也不算谎言。
东宫将赢兰放下来,赢兰不忘瞪了秦王一眼,谅是在叔的面前,秦王肯定不敢对她怎么样。
果然秦王只是翻了个白眼,不再理睬她。
东宫笑问道:“你们先前聊了些什么?好像动静还挺大。”
赢兰顿时心头一紧,看向秦王。
秦王道:“我才不像她那么一惊一乍。”
赢兰用无声的眼神控诉秦王,他视若无睹,指着那一枝石榴道:“皇兄,乐天有诗言:‘蔷薇带刺攀应懒,菡萏生泥玩亦难。争及此花檐户下,任人采弄尽人看。’这石榴花不好,还是全砍了罢。”
赢兰愣了一愣,没料到秦王会出此言。
书弦先一步反应过来,说道:“秦王殿下,此花树乃皇贵妃所赐,恐怕……”
秦王看也没看她一眼,说道:“我有在和你讲话?”
书弦面色微微一白。
东宫淡淡道:“殿下此言差矣。”
赢兰瞪圆了眼睛。她这是头一回听见东宫喊秦王为“殿下”——连她都反应剧烈如此,就更别说秦王了。
秦王皱着眉头,皱了很久,不发一语,仿佛就要这么到天荒地老。
“皇嫂,是我失言了。”
秦王的道歉虽然听不出什么诚恳,但毕竟是低头了。书弦松了一口气,淡笑道:“殿下何须如此客气。”她的目光飘向秦王和赢兰方才食用的鲜果等物,“这些都是特意为殿下造访备下的,不知道您品味如何?”
秦王不置可否。
书弦又道:“那郡主呢?”
赢兰自然很给面子,说道:“真好吃!皇婶,我还是头一回吃到这么香的菱角。”
书弦极温柔地笑了。
又多聊了几句,赢兰的阵地很自然地从东宫转到了书弦。她自幼失怙失恃,天真可怜,漂亮可爱,又与书雅交好,得东宫另眼相看,书弦自然也愿意与她更加亲近。
赢兰依偎在书弦旁边,小鼻子一动,嗅了嗅,只觉有一丝极淡薄清冽的香气,馥郁而清新,与别不同,似是从书弦身上传来,却又不在她发间或衣上。不由问道:“皇婶,这是什么味道呀?”
书弦低声赧道:“郡主有所不知,这是前朝高某《遵生八笺》中记载的‘天香汤’之气,顾名思义,常饮者会身带异香,仿若天生。”
赢兰震惊不已,道:“原来还有这么神奇的东西!”
书弦失笑。这种方子在民间虽然是奇珍,可放到宫里却着实不够看。赢兰之所以诧异,只因王皇贵妃一直不喜香料,整个长华宫从来就没有过此类东西。
秦王不轻不重道:“蜀犬吠日。”
赢兰大怒,知道他这是在嘲讽自己见识少,也不愿再和他说话,一门心思地巴着书弦,问道:“皇婶,这个汤要怎么做啊?”
书弦显然十分乐见,侃侃道:“此方需在桂花盛开时节,于清晨带露花枝,去掉花萼花蒂,置于白瓷之中,待榨干后收起。每一斤需加甘草一两、盐梅十颗、荷叶一钱、决明子一钱,一并搅拌成泥,放在罐子里密封。待到要喝时,取一些以沸水冲服便可。”
赢兰不住点头,听得津津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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